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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作多情居』,铜兽缠绵,是旧时檀香,只窗外一轮明月,如心皎洁。我独身踱步,近案更为怅惘,挥毫临帖却把湖笔旁搁,折卷起宣州纸。白瓷笔洗畔,是一方拙朴的前朝东坡砚。

我据案望外,一颗流星瞬间而没,刹那泯灭,如同人类的生命,眨眼芳华,瞬间一生。流星过后,我支颐假寐,无动于衷。

清风袭人,吹开了我卷起的宣纸,宣纸之上,却只有我临摹的欧阳修《六一文集》里面的一个词牌名,[蝶恋花]三字。我一拂衣,而不小心打翻了笔洗与东坡砚,沾染了一袖墨。

我不禁自嘲一笑,转身欲去,一侧头,却偶然目睹了一桩怪事,登时惊住了:一满砚的徽墨,以及笔洗中的清水,让我打翻,尽数泼洒在了宣州纸上。水与墨时分时合,在纸面上四处恣肆流动,婉转有方。水墨稀释后,向四处伸展开去,势走波磔,就若魂醒了一般,沿着宿命定下的路,即将舞成一幅泼墨山水。此浓彼淡,留白匀和。而凉风透过窗,风吹墨走,一气呵成,转眼就奇迹般挥出一卷水墨画,就此成形,直至风干了墨。

惊疑了半晌,醒过神来,忍不住掐了自己一下,有感觉到疼,看来不是做梦;揉揉眼睛,水墨犹在,也并非幻觉。近前一看,宣纸已然泛黄,墨如古色,似是一帧仿盛唐时期的《仕女图》,整幅画着笔极淡,残月蔽,水墨遥,勾线隐约,园林亭廊花卉奇石等背景风物尽是若隐若现,似是而非。只有花丛中央,一个手执扇团摇头轻叹的丽人,描绘得极为细腻,眉黛唇细,青丝着簪,花掩金莲,衣衫儿也薄,独处花丛里间,似有千种幽怨难遣,漠视着翩跹飞过的淡墨色蝴蝶,连一个哀伤的眼神也勾勒得极为生动,逼真如活。

我不禁感慨:当真一幅极品《仕女图》啊!

那花间女子似也散发出某种魔力,引人入胜,竟令我无法挪开目光。恍惚之中,那女子看视蝴蝶的一双妙目依约移向了我,哀怨的眼神也开始变得魅惑,变得痴情,好似有许多心事要对我诉说。

目视着她那妩媚的眸子,我不禁神魂颠倒,魂不守舍,宛然中了魔一般,渐渐模糊眼睛,身不由己,困倦欲眠,终于撑不住,趴在展图上睡了去。

之后我梦入到一处山野,隐隐听见前头有潺潺水声,寻着声翻过山岗,来到了一河翠水边,河左岸的山谷内野花芳香鸟声啼转,右岸有一大片古木清幽的森林。我不知为何,竟然会来到这个空濛而绝美的幻境,前头已没了路,水流竖立,上下翻涌而汨汨,形成一面连天接地的墙壁,隔着一堵水墙那边,似还存在着另外一个空间。

我缓步走近那面水墙,却听见一个充满了诱惑的声音说道:“你来了。”

我顿时一惊,看见水墙的那边隐约有个女子的身影,那女子又道:“我等了你五百年,你终于来了。”我问:“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那女子道:“这是在你的梦里。”

我说:“不,这不是梦。既然是梦,为何我还可以清楚感觉到我自己的存在?”

那女子道:“因为这是我给你的梦。”

我又问:“你是谁?”

隔了很久,那女子说:“我是你五百年前,前世的恋人。我叫打春。”

我说:“打春?”

那女子道:“对,因为在前世你有说过,江南小镇的打春,让人觉得幸福。所以从那以后,我就叫‘打春’,我是想让你永世都可以幸福。”

我说:“谢谢你,打春。可是,前世的事我已经一无所知。”

打春说:“在前世,你叫李羡棠,是越王李觉的三少爷,而我们,就相遇在你父王的封城,阖城之外。那一天,五百年前的那个打春。”

我说:“前世,那是李氏唐朝?”

打春说:“不,是周朝,武皇当政。就在那年,你也因你父王的篡政惨败,而遭受诛连,死于秋决。那时,你十九岁,我们相识也只有一个月零七天。”

我说:“死生轮回,人命纸薄,大多都是如此。”

打春叹道:“人死容易,可是要活着的人独自承受这思念的伤痛,又是何等残忍?”

我无语相答,低下头沉默。

打春又说:“为了能够再次遇到转世的你,我一人来到了千里之外的玄虚谷,拜访了当时的天下第一法师袁天罡,求问轮回之事,却被一口回绝。我又跪求了一百三十一天,袁天罡也不禁动容,他说:‘你跪了这一百三十一天,是不是已经觉得身心疲惫,痛不欲生?’我点点头,说:‘但只要可以在来生再次遇见我的他,我愿意承受这一切的苦。’袁天罡叹道:‘并非我不愿传授给你法术,只是你若想与他再次相逢,所要经历的痛苦煎熬,并不是坐跪区区一百天可以比拟,你,是承受不了的。’我坚决的说:‘我宁可万劫不复。’袁天罡占卜了一夜的星象后,说:‘你需要等待五百年。’”

“我说:‘五百年?’袁天罡又说:‘而在这五百年内,你的魂灵都要遭受着神魔的咒诅,日继一日,昼夜不息的惩罚,而五百年后,你们却也只能在梦里相见,此缘一了,你的魂魄也永世归于沉、沦,万劫不复。因为你若想要改变命运的轨迹,就必须得通过一种巫术,而巫术,是神灵所厌弃的,所以你要接受再次的惩罚,而永不可再轮回。’我听后,抱头痛哭,说:‘但求大师传授。’袁天罡又道:‘你又何必如此执迷不悟呢?纵然熬刑五百年后,你所遇到的人也已是转世之后的他,那时候,他也已经不再爱你了,五百年的一场空等,又何必呢?’我长跪不起,又意犹未尽的想起了阖城之外的那个打春,想起了那个繁花盛开的渡口,想起了那星月清风、隔墙秋千的后花园,而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说:‘为了能够再见到我的他,我愿意饮鸠止渴。’”

“袁天罡无奈一叹,从袖中拿出了一卷羊皮经文,说:‘这是我的祖师爷鬼妜大巫所著的巫术经书《巫典》,流传至今而无人敢于修行,因为鬼妜的魂如今犹还囚禁在冰岛火海的边缘,生死不息,时刻忍受着雷击之灾,前车之鉴,还愿你可以悔悟。’说完把那卷《巫典》交在我的手上,又道:‘这上面虽然有你想要的答案,但是你慎记,一旦染指,无归路,除非---’我问:‘除非怎样?’袁天罡说:‘最后一卷就是破解之术,但是他已是转世之人,心有别属,无法为你破译咒语。所以你的困境,注定会蔓延永世。’我听后,心意已决,三叩头,拜谢了袁公,执经而去。之后,我躲在苔藓木屋里苦修巫术,服食各种毒药,三年间,而最终加剧老化,面目全非,成了一个人见人怕的老巫婆。”

说到这儿,打春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的心也开始纠紧。我知道,容貌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该有多重要,她那时还正值花季年少,容貌倾城,而只三年间,就因为修炼巫术而成了面目可憎的老巫婆。她要一个人独自默默承受多么庞大的恐惧和恍惚的无助。我不知不觉哭了出来,泪打落在我的手背上,滚烫而剧痛,证实了我的梦境如现实般真切。

打春又道:“那时候,我穿着黑色的袍子走在江南沽酒卖花的小街上,我的苍白而稀疏的头发散乱在风中,五根手指枯瘦如柴,瞳孔鲜红如血,所有的人见到我的容貌都吓得争相奔逃,哈哈,他们看见我这副鬼模样全都逃了,全都逃啦。哈哈,他们以前不是挺爱看我的吗?”

听到打春那如同夜鬼悲啼的笑,我的心宛似撕裂般痛,我泪如雨下,哽咽无声,抚摸着面前的水壁,经过的水流在我的手心里面迂回打转,我说:“打春,让我过去这堵水墙,我想好好的抱着你。”

打春惊道:“你不要过来!”

我哭着说:“打春,你别害怕,我是不会嫌弃你的容颜。”

打春说:“不,你不能过来--这堵『咒语墙』是我五百年来所有巫术的凝聚,若是一旦越过,就再也回不去了,虽然你现在只是在梦中,但如果触犯了咒语,一样会在劫难逃。”

我说:“那你呢?你就一直囚禁在墙的那边,一个人寂寞到永远吗?”

打春说:“不,我可以在你的梦里如期地遇见你,我还可以每时每刻地想着你,就不会再寂寞。何况当初,我犯下了这卷咒语,不正是为了此时再见到你吗?”

我十分内疚,说:“那我又怎么能够让你一个人,独自这样忍受着痛苦煎熬?”

打春说:“羡棠。那,你还爱我吗?”

我分明听见她的声音因为过分激动而再次打颤。

我默然低头,说:“对不起,打春。我人在今生,已经无法再回到那个前世的传说了。”

打春叹道:“你也不必歉疚,如今你而是江南书生江摇月,已不再是前世的小世子,我的羡棠了。况且又是我打扰了你今生今世的生活,请你原谅我这多情的唐突。而我用了五百年而等待的答案,其实在五百年前就应该早就知晓,只不过这五百年来,我总是痴心妄想不愿死心而已。袁公说得没错,转世之后的你,已无法为我破译羊皮卷上的咒语。”

我一惊,说:“打春,请你告诉我,我愿意为你牺牲所有。”打春笑了笑,说:“没有用的,在羊皮卷《巫典》上最后一卷有记载:‘只有铭心刻骨的爱,才能化解『咒语墙』的诅咒。’而这种发乎自然的爱,是勉强不来的。”

我饮恨暗泣,说:“打春,虽然今生我已经难以再爱上你,但是我愿意穿过这堵『咒语墙』,就让我陪你一起遭受罪罚,不会再离你而去,而直到永远。”说完,便什么也不顾地往前走去。

打春惊道:“不,你不能过来!我不要你陪!”

我只当作不闻,兀自走向前,当我的脸庞触碰到流动的水面,旋起了水涡,沿着我的脸廓流转,让我体会到了若有若无的痛感。

打春叹声说道:“羡棠,你回去吧。但愿在下一个梦里能再相遇。”

她说完,我便欲前不能,突然眼前一黑,昏迷了去。但又随即清醒,醒来之后,我还身在我的『自作多情居』内,原来只不过一场自作多情的梦罢了。

伏案而思,却看见那幅《仕女图》还在,纸墨之上尚有几点泪渍,或许是我在梦里哭过的遗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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