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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断已久,当是五更之后了,即将拂晓。我沐浴焚香,换上一身洁白如雪的素裳,纶巾拘发,轻袍缓带,虔诚地坐在瓷坊内,打造新瓷。面情郑重而小心,眼神聚焦,手指轻柔,胚胎渐趋成形。我泼墨于砚,又稀释出浓淡,蘸笔作画,而浑然忘我。

在瓶身上走笔入神,或缓或疾,时繁时陋,盏茶间,已然勾勒出飘渺的曲线,间架韵味,入笔细心,却拓下了不可捉摸的了了墨痕。而落款时候,垂笔又临摹那极美的宋体,一半持笔,却无故想起了一个人,痴然出神,默默惦记着她是否在小镇的烟雨里头,放生了又一面纸鸢?儿女情长,我微微一笑,抬头望穿窗幔。水墨上了釉色,渲染了我。一切就绪,入窑而烧,只有我在等待白瓷华丽的出炉。

多少散落的花瓣透过了窗,柳条翠绿诱人,我推门而去,踏花徘徊。出了小巷,青石板街上,我踱步的很悠闲,楼遮人影,柳蔽井沿。江南风物清雅,隐者笙歌,柳词俚语。我绕过几条街,在一个卖馄饨的小摊上要了一碗,坐在那张枣木桌旁,馄饨盛在粗糙的陶碗中,不似我冶的瓷器一般滑润细腻,馄饨上还撒了些许葱花,淡淡飘着香味。

卖馄饨的老媪弓着腰端过来的时候,我看见她那瘦长的手指深深探入了热汤里,指甲内积满的污泥也有些溶化。我皱了皱眉头,用汤匙舀了一个馄饨,闻了闻,好香。

来到江南后,我每日清晨都会寻到这个小摊买上一碗馄饨吃。这里卖的馄饨像极了北方的味道,有种家乡的感觉,尤其今天,分外的香。

但今天,我的胃却一阵抽搐恶心,看着一碗的馄饨而了无食欲。桌旁的墙角蜷着一只流浪狗,睁着刚睡醒的眼,正馋巴巴地望着我的热气腾腾的碗。

我心念一动,悄悄用极轻极妙的手法将馄饨一个接一个都丢在了墙角处。看着那狗开心地吃完,我不禁深感歉疚,毕竟这是老媪为我而煮的馄饨,并非为了这只可怜的流浪狗。

一个青衫少年路过馄饨小摊,却慢慢停了下来,笑了笑,道:“好香啊。婆婆,也给我煮一碗吧?”

那老媪道:“客官,最后一碗馄饨已经卖完了。”

那少年叹道:“那就实在太可惜了。”说完,信步又向东走去。

我抚摸了一下那狗的脑袋,那狗登时摇起尾巴,脑袋在我身上蹭来蹭去。

我轻声一叹,心道:“可怜的一条狗啊。”

我站起身来,清晨的街集已经热闹了起来,对面的巷口又多了三个卖早饭的摊点。

我说:“婆婆,三个铜板够不够?”

那老媪道:“客官,你已经吃完了?”

我点了点头,那老媪随即冷下了脸,道:“三个铜板?当然不够了。”

我说:“可是我囊中却只有三文钱了。”

那老媪道:“银子既然不够,可以把你的命留下来顶帐。”

我一笑,说:“一碗馄饨一条命,也未免太贵了点吧?”

那老媪道:“年轻人,你的命也未必会比我的一碗馄饨更值钱一些。”

我说:“婆婆说笑了。”

那老媪道:“死到临头,少侠还如此谈笑风生,倒让老娘我佩服了三分。”

我说:“那是因为我知道,婆婆是不会忍心杀我的。”

那老媪大笑了起来,道:“我会不忍心?如果你知道我是谁的话,你就知道我会不会忍心杀你了。”

我说:“三年前,微山湖畔,我饶你一命。如今我身处险境,也求娘子能够手下留情。”

那老媪一怔,苦笑道:“终于还是被你认了出来。”

我说:“因为娘子的笑声还似三年前一般动人,小生又如何敢忘?”

那老媪笑了,道:“油嘴滑舌,老娘倒真有点不忍心杀你了。”

我说“名震江湖的『五杀手』今日倾巢而出,却只是为了区区在下,当真是受宠若惊。”

那老媪又一愕,道:“这也被你看穿了?!”

我说:“五杀手中第一杀手『娘子』,肯为在下甘心混迹闹市,一碗馄饨的盛情,确实非三个铜板可以抵消。”

娘子说:“少侠客气了。”

我望了望小街对面的三个小摊,说:“那位烙烧饼的老兄只会把烧饼贴入烤炉,却不会用铲刀把炙熟的烧饼从炉中铲出来。唉!都已经炙糊十三个了。”

娘子冷哼一声,道:“那是五杀手中的第二杀手『将军』,笨手笨脚,只会杀人。”

我又说:“那位炸油条的老弟,看来火候拿捏得也不是很准啊,怎么一根油条总也炸不熟啊?”

娘子道:“那是五杀手中的第五杀手,『蜗牛』,手艺不精,让少侠见笑了。”

我又看了一会,说:“那位卖蒸笼包的大叔,都半天了,怎么还没看见他的包子?”

娘子道:“放心吧,你就是再等上一天也不会看见,因为他根本就不会蒸包子。”

我说:“呵呵,看来他的买卖肯定不会很好,这样岂不让人忧心?”

娘子道:“少侠多虑了,五杀手中的第四杀手『龙卷风』仅杀一人,也须三千两的佣金,穷虽然是穷了点,但也勉强过日子。”

我说:“第三杀手『东风破』怎么没有来呢?”

娘子道:“来了,只是少侠没注意到而已。”

我一愣,蹙眉深思,问道:“是那个要买馄饨的青衫少年?”

娘子道:“少侠真是聪明过人。”

我长叹一声,道:“我明白了,五杀手拿人钱财,为人消灾,要替别人了结在下的性命。可是五杀手之中,却只有娘子你识得在下,所以娘子也理所当然的乔装易容,千里远来,在这个我每天都会光顾的小摊上苦苦等候。我当然不会负佳人之待,如约而来。而娘子对东风破淳淳而说的‘客官,最后一碗馄饨已经卖完了。’也正是你们的暗号对不对?意思是我这条鱼已经上了钩,所以东风破走后,对面的三刺客也就很快来了,准备把我一举拿下。娘子,我说的这些,对吗?”

娘子道:“与你这样的人为敌,五杀手才不会寂寞。”

我叹道:“唉!五杀手虽然名动京华,各怀绝诣,但想要留下我,恐怕也非易事。”

娘子笑道:“没吃这碗馄饨之前,五杀手确实不敢招惹少侠一根毫毛。但少侠既已吃完了这碗馄饨,那再对付少侠简直就轻而易举了。”

我说:“娘子煮的馄饨确实很香。”

娘子道:“那是因为我在汤里面混了一种药物,叫『七里香』。”

我说:“七里香?恩,名字很美呢。那是一种毒药吗?”

娘子道:“不,是一种香料,可以令人骨酥神迷,全身无力---”

我向已迷睡在墙角的狗望了一眼,愧意略减。

娘子续道:“---我们还不想让你马上就死,因为我们还要向你证实一个人。”

我无语以对,娘子又道:“你可识得那个蝶恋花,或者你本就是他呢?”

我说:“我从没见过他。”

娘子突然一怔,满脸疑惑地盯向我,喃喃道:“怪哉怪哉,你都已服下我的七里香,怎么到如今还风采奕奕?”

我一笑,说:“也许是药性还没有发作吧。”

娘子忽然使劲瞪着我,眼神狰狞而又可怕:“难道你没有吃下那碗馄饨?”

我略觉歉然,说:“我只是怕馄饨没有熟,就让那只狗尝了尝而已。”

娘子看了一眼缩在墙角呼呼大睡的狗,道:“倒可惜了我的极品七里香---只是我不明白,起初我一句话也没说,面貌身步都非若当年,你又怎么认出我的?”

我说:“那时候,我也并未认出来是你,只是你在端碗的时候,手指不小心触进了汤里很久。”

娘子冷冷地道:“原来少侠是嫌弃我的手脏,所以就不愿吃了。”

我说:“不,我还没那么挑剔,只是我觉得奇怪——汤那么烫,怎么你的手就感觉不到疼呢?看来,是娘子的{玄冰指}又更进一步了。”

娘子说:“江公子,我--”

我脚步轻移,已迫近她的三步之内,挨在她的耳畔轻声道:“对了,娘子,还要告诉你,煮馄饨的时候,一定要等到水沸了才能下,否则你的馄饨还是没人会买的。”

娘子凄然一笑,我乘势手腕一翻,挡住了她暗袭的玄冰一指,随即五指成爪,淡然一拂,轻描淡写间已封尽她的少阳经脉,控住了脉门。我说:“回去告诉秦相爷,今天,他欠我四条命,明天,我就只要他自己的一条狗命。”娘子命脉受限,挣脱不得,骇然道:“你饶了他们四个,那我呢?”

我说:“三年前我已经饶你一命,可是你不知悔改。”

娘子噙着泪珠儿不住打转,流露出毁灭般的伤,绝望着我。

我不禁恻隐,悯然道:“你如此惧死,由己推人,可想而知那些命丧在你指下的人又何尝不是。”

娘子眼神一亮,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紧张地呼吸着,道:“从今以后,我甘愿隐退江湖,不会再杀一人。”

我摇了摇头,说:“不过我还是不能放过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一命换一命。”

娘子眼神一冷,又变的无情起来,道:“公子要让我去杀谁,皇帝老儿还是当朝丞相?”

我释开了五指,拂衣一笑,说:“区区赵构小子,还不足以值得娘子一命。我不是让你去杀人,而是让你放过一个人,就是在这个小摊上卖馄饨的老婆婆。”

娘子惑然地看着我,道:“江公子如此宽怀待人,难道你真的从未杀过一个人?”

我怅怅道:“不,我也杀过很多人,天山怪客‘发如雪’,‘吮血魔羯’明灭,‘杀人不眨眼’辽杀等等,这些人都是死在我手底,因为他们都是倒戈通敌的卖国者。”

娘子肃然道:“『轻易不杀人,徒为国诛贼。』,秦相爷说得没错,你果然就是……”

我一拂手,不待她说完,右脚已斜踏兑位,一撩衣袍,展开登萍渡水的轻功,步法飘逸,身姿潇洒,欺向了对面巷口的三杀手。

三人见势,立刻自摊案底操出了兵刃,刀抖人动,迅速将我围绕。我眼疾手快,避开了锐锋,探手分别在三人腰间拂过。横避斜行,趋退如电,瞬时又遁出了战团,足尖点地,轻身一飘,已飘上了屋檐,盗取了三个钱囊。我掂了掂,约有五十六两银。

我挥一挥手,说声“多谢了。”微微一笑,脚溜瓦上,几个纵跃,荡向了远处。

微风吹柳,春意盎然似春水,我降身地面,散步在青石板街,希冀能与某一个人如约邂逅。

转过三个巷口,是一个热闹的集肆,我穿过人潮,感受江南市井别样的风致,屠夫叫嚷,贩者讨价。

一个老头担着两筐新鲜的油菜蹒跚而行,生活的艰辛已压驼了他的背脊,岁月的皱纹也爬满了他的脸庞,他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忽然,老头好似禁不起肩上沉重的扁担,一个踉跄,身子前倾,满筐油菜倒洒了一地,扁担横斜,登时打到一个卖草笠的贩夫头上。

那贩夫大怒,骂道:“不长眼吗!”老头直是赔罪,那贩夫不依,提起老头的衣领往地上一掷,道:“赔我十个铜板,我就饶你一顿打。”

可惜老头没有铜板,贩夫就一拳重重打在老头胸口,可一拳并不解气,于是又一拳紧接一拳地打,老头只叫“饶命”,贩夫却只是暴打,直打得老头的衣裳染满了血。

我倚在柳下,面带微笑叉着双手看热闹,数着贩夫打至二十九拳,老头似已奄奄一息。可贩夫并没有打算停手,我想,他的手一定很疼。

忽听得我身畔一人悠悠说道:“路见不平,江公子何以见死不救?”

我一侧目,见是那个买馄饨的少年,我说:“东风破?”

那少年笑道:“正是在下。久闻江公子宅心仁侠,路见如此不平事,却为何袖手?”

我说:“此处熙来攘往,又不只我一人,别人不管,为何独我非要插手呢?”

东风破说:“没想到阁下也如此贪生怕死。”

我说:“当然,又有谁不怕死呢?我若是伸手去搭救,那贩夫倒还无妨,可就怕这老者身怀绝技,必将会恩将仇报。到了那时,江某死于多管闲事,岂不大冤?”

东风破笑道:“这老头只有挨打的份,又哪似身怀绝技的高手了?你看,他的衣服都被血染透了。”

我说:“那不过是贩夫拳上的血罢了,这老者内功深厚,以此护体,反将贩夫震得拳头溅血,他们如此做戏,也不过是想诱我上前劝架,好趁机刺杀。怎无奈江某懒散惯了,只爱隔岸观火,让两位白演了一场好戏,真是抱歉。”

东风破哈哈一笑,道:“江公子果然聪明过人,这点小把戏终究瞒不过青眼。”走到贩夫面前,脸色一沉,道:“都被别人看穿了,还在此丢人现眼。”那贩夫果然马上停了拳头,悻悻然而去。

那老头却眼皮一翻,目光阴戾,道:“那也未必。”翻身跃起,拔出袖中的匕首朝我直刺而来,寒刃迫面。东风破脚步微错,背向老者,回臂一抓,登时箍住了老者的手腕,道:“凭你这点道行,还想刺杀公子!”手臂扬处,力愈百斤,竟将老头掷到青石板街旁的河水里面。

我一笑,说:“谢谢。”

东风破道:“不必……江公子,不如我们谈谈吧。”

我说:“谈什么?”

东风破道:“今日阁下饶恕五杀手不死,东风破欠你一命,你打算让我如何偿还?”

我说:“适才不是已经还过了吗?”

东风破望了一眼水面,老头已狼狈而逃,冷哼一声,道:“一介俗夫,何以值得我东风破一命。”

我说:“足下又何必如此在意。”

东风破道:“在下虽然身为刺客,却也并不想欠帐不还,一文钱尚且挂怀,不杀之恩,岂能置之?”

我思索良久,放眼远方,唯见烟沙渺渺,遂叹道:“兄台可曾知,如此我朝,徒守河山半壁。从靖康之后,神器残缺,英雄莫不是北望扼腕。然宋室昏庸,佞臣指鹿为马,忠良之臣十九含冤。我今问兄台一句,忠良一命,可值得兄台一命?”

东风破道:“一命抵一命,大可值得。”

我说:“好,江某就在此,候闻足下千里救义的壮举。”

我不愿多待,未及道别,足尖略点,掠到了一座月拱桥上,不稍一滞,身形飘转处,又已飘至一株垂柳之巅,衣裳翩翩,身步逸然,由拱桥而及柳巅,又从柳巅而及墙檐,矫如惊鸿,冉冉而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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