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

卖酒翁完全不搭理我的话头,继续评酒道:“人间美酒泥封数十年,既可酝成陈年老窖,但<回忆如>久埋于松下,千年方才酿熟。短一年则不成酒,多一年则散味淡如水。须得恰好一千年的时候取碗倒饮,方可求得一醉。而今年,刚好第一千年整。”

我不禁嗤笑一声,险些被他天花乱坠的谈吐忽悠了,反问道:“你却何以得知这坛酒已陈酿了千年?”

卖酒翁道:“故人在千年前所埋下的酒,老夫熬足了一千年才出土取坛。今夜担而呼卖,不过妄想寻一个识酒辈,可共吾冲樽,当月对酌,方不负故人的一夜惆怅。”

我大为惊疑,说:“一千年?莫非你竟然活了……”

卖酒翁不顾我的诧异,只顾吹牛,道:“江静月白,清风无限,与其坐而论酒,倒不如借你破船一用,划到江心小酌一番。”

我听他吐属怪诞,殊不愿与之深交,则托辞道:“夜已深深,船家早就睡下,倘若解栓行舟,恐晃醒了他,误了人家的好梦。”

卖酒翁不屑道:“偏就你们读书人许多穷讲究。”径自踏上客船,放下担中酒,倏地转身,脚尖踢出,对准了船家的“昏厥穴”,道:“如此这般,就算翻了船,他也未必醒转。”说完解开船绳,荡起双桨,缓缓划向江心。

舟在江面,明月在天,一切都静悄悄的,浑没半点动静,静极则寂,连细微的桨声在阔野中都越发清楚。

天如穹盖罩着江与岸,波谲云诡,点缀着满天星河,我在天之下、江之上俯仰,感叹着宇宙的无限廖廓。桨声轻摇,晃皱了月的倒影,但又渐渐恢复成满月形。

我由此神伤,问天索地,连影子都可瞬间破镜重圆,但为什么你我却从没归期?

卖酒翁收了桨,让小舟挨着江面上那团月影,舟身来回摇晃,说:“与月比邻,悠然忘我,虽我在人间,却宛在天上。所谓意不受囚,思无禁障,如欲乘风而去,又何须偷药飞升?”

一手卷袖,伸出舷帮外,指尖拨弄着江面上那一轮明月,忽而五指成抓,轻轻下落,登时穿破了水面。

他的动作那样自然,他的手势又那样无意,仿如云动风起,不着一点形迹。但由我而见,却大为不可思议,自有生以来,我从没如此讶异。只见他的五指探入水下,一番搅晃,妄图把月光打捞起。但江面却奇迹般的平静,没惊出圈圈涟漪,连水中明月也没晕散,仍团团如同我烧冶的白玉盘。

我百思不解,连江湖中最邪怪的“空影抓”也未必能办到,寻思道:“莫非他真是辟谷方外的大仙么?”

卖酒翁提起手来,掌上凝蕴着一层月白色,泛着晶莹的夜光,沿着掌缘缓缓地流淌,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月光?

只见他抓过酒坛,右手拍落,掌心内劲微吐,随即震破了泥封,霎时酒香扑鼻,无风而飘,铺浮在江面上,双鱼跃出,嗅香已微醺。

我却闻不出它的年份,不知是否真已陈封了千年。但我至少可以闻出来,它的味道真的很厚,厚过了我有生之年所饮的酒。

卖酒翁嗅着坛口,一副不胜入痴的模样,两眼醺醺然,似乎未饮先醉,喃喃自语:“即使闻得一刻<回忆如>,也算没白白修行了千年。”倾坛就口,浅尝辄止,阖了眼细细回味。品尽后,微微问我:“你也要尝一口么?”

坦白而论,初嗅如此醇冽的酒香,我肚内的酒虫早就蠢蠢蠕动矣。听他劝酒正想说好,但话到嘴边又缩回去了,深知这坛酒近乎凤毛麟角,世间绝无第二坛,倘若稍让即饮,倒显得我不知礼数。于是我气回丹田,压抑住酒虫,吞了一口馋涎,故意发出“咕咚”的咽涎声,谦让道:“我还不太渴。”

“不太渴”的意思是“有点渴”,“有点渴”的含义是“也可以尝一口”。

卖酒翁似乎没听出我的弦外音,王顾左右而言他:“月光最是解渴不过了,比山中泉水更为清淡。”

我无语,饮月光?我尚没那种道行。

月光溶溶,晚风习习,阵阵酒香飘过,馋得我忍不住咬牙切齿。我在心底发誓,倘若他再敢相让,我定然二话不说拿来就喝,如再推脱,就咒我不得好死。

可惜老头没有一让再让的觉悟,更不具备“有酒与人共享”的美德,索性连个“酒”字也不敢说了,深怕一不小心被我绕了进去。赶紧转个话题,开始装作附庸风雅,谈论起古今文章,从仓颉造字说到孔丘周游,又赏析了《诗经》之《氓》,魏晋之帖,直至当世出名的词作,一番厚古薄今,但也鞭辟入里。我也会偶尔插一句:“听说李白的诗就写的极好,尤其那几首赞酒的绝唱。”

老头并不打算与我评说李白,忙打断我的话,道:“我还是较喜欢屈原的辞作,《离骚》一出,惊煞了古今骚人。”

我听而不入,心痒难耐,不时瞥向酒坛边缘,找寻着破绽,忽然突发灵感,指评道,“噫!这个酒坛表面的刻纹古朴笼统,大拙厚重,宛似前汉初期的风格,况且陶砂匀腻,品形修逸,该是建汉初期汝州卢白窑所出,千年来遗下的古物,连城请易,唉!坛皿都已如此,况乎酒也!”

卖酒翁瞿然一惊,诧异道:“你怎么看出这是前汉之物?”

我窃窃庆幸,心道:“还真被我蒙对了?呵呵,其实我对酒坛的出处一无所知,只会煞有介事地瞎说,以假乱真地指点。也不过是图谋丁点美酒,但此中因由,可不宜跟你说白。”

正想说几句话圆谎,但听卖酒翁叹了一口气,道:“唉!原来是你瞎蒙的,怪不得呢。”

一番内心的琢磨却没能逃过他的耳听,我竟忘了他拥有读译心事的魔法。只是,后半截的话他又为何装作没听见呢?不就怕我饮他的酒么?还真是个吝啬的世外高人。

我摒弃杂念,灵台一片空明,只一心一意地想道:“老头,我渴了,我想喝酒。”专心致志,心无旁骛,料想卖酒翁定已听到。

卖酒翁似乎局促起来,开始坐立不安,东张西望,躲避着我的目光。

过了没一会,竟拿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在船舷上刻划甚深,锲了一个痕印。这才匀静了呼吸,端起酒坛,放在刻痕处,然后……然后竟松了手,酒坛登时穿破江面,坠落舟下。

我即惊且疑,道:“你……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卖酒翁释怀了许多,望月而笑,朗声道:“水中捞月,刻舟求剑,如今一一效仿,古人诚不我欺!”说完,挂起了帆布,小舟在江上漂荡,他却合眼假寐,枕着胳膊怡然自得。

我心中不忿,想道:“可是刻坏了船舷,谁又来赔钱给船家?”

卖酒翁深怕担当赔钱的惩罚,又开始扮聋作哑,似乎没听见我的心里话,继续假装浅寐。

久而久之,江面又归复了平静,风淡淡,月悄悄,望不见江草岸。

卖酒翁似乎渐渐眠去,呼吸低微,面容不澜,与静夜溶在了一块。

近入五更,已是辰牌时分,可我还不想睡,望着星空而越发清醒,斗转星移,云走月遮,一派魅惑之美。万物都宛似各安天命,沿着不同的轨迹各自悲欢离合,生死轮回。但,除了我。

天地之间,也唯独我一个,悲而不欢,盼合却离,走在回忆的前头,不住地仓皇回首,而生不如死。

静寂一片,忽有一个声音娓娓道来:“良尝间从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圯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却是老翁在熟睡时发出的梦呓,默诵着《史记·留侯世家》的片段。

听那老翁喃喃续说着:“……良鄂然,欲殴之。为其老,强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惊,随目之。父去里所,复还,曰:‘孺子可教矣。后五日平明,与我会此。’良因怪之,跪曰:‘诺。’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与老人期,后,何也?’去,曰:‘后五日早会。’五日鸡鸣,良往,父又先在,复怒曰:‘后,何也?’去,曰:‘后五日复早来。’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顷,父亦来,喜曰:‘当如是。’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遂去,无他言,不复见。”书上所讲的是张良“圯桥三进履”的掌故,亏得司马迁下笔如刀,方使得这一段神话入木三分,传乎其神。

  1. 上一章
  2. 目录
  3.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