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北门再往北,徒步五六里路,有一个古老的渡头,叫做大雁渡。渡口泊着几只旧船,薄霭四合,浸得古渡一片苍茫。在贴着岸边的陆上,排着几株稀落的白杨,直直挺向荒凉的天色。
这地方天阔水大,啼鸦阵阵聒耳,更显得寥廓与贫乏,却流传着一个关于少女与大雁的传说。
传说有一个少女在这儿等待情.人,每一昼晓来夕去,孤伫在岸口边,深沉地绝望,身影悲损,一直在风中守望了七年,情.人终究未归转。唯有一只孤雁春去秋来,陪着她苦度了七个春秋。终于少女死了心,化作一只大雁,飞向夕阳,从此与孤雁相依为命。所以这个渡口才叫做“大雁渡”,可惜却没有一个少女肯为我守望七年。
我与船家议好了价,正欲离岸,忽闻堤岸上传来疾切的脚步声。我转身一瞥,但见一个柔弱的身影,没施展轻功,荡发而跑,衣袂飘风,却是苏小倾。
我一片茫然,不知所故,苏小倾已赶到岸口,渐渐凝住了步,一双妙目流转着泪光,在风中凄凉地望着我,咬着唇很久,才说:“我听苏瘦牛说,你……你即将走了?”
我不忍望她,转目远天,道:“嗯。”惆怅了良久,方又说:“所谓「刻舟求剑」,究竟是自欺欺人罢了。虽狠下心逃离了江南,却最终没能逃离出思念。连路人都知道,我给她的爱已深入骨髓,即使我拼命遗忘,却终于骗不过自己。”
苏小倾淡淡一笑,却无限凄美,说:“呵,我早该猜出你根本就忘不了,不是不想遗忘,而是不舍得遗忘。”
我垂首默然,一言不发。
苏小倾突然吼道:“既然你到死也忘不了她,却为何非让我爱上你呢!”
我愕然抬头,惘然若惊,断断续续说:“你是说……你爱……爱上了……我?”
苏小倾仰头望天,闭眼杀泪,久久,轻声说:“江摇月,你不该陪我坐在屋脊顶上看萤火,更不该给我那么美的一夜,甚或你与我今生就不该邂逅……你牵着我的手走进一个童话,等我养成了信仰,你又亲手把这个童话打碎,难道我就活该自作多情吗?”
我噤若寒蝉,满腔内疚,道:“对不起,我并非故意惹了你。”
苏小倾噙着泪而笑了,说:“江摇月,你连为我说一句谎言、就算敷衍一下我都不肯吗?呵,以前我多么讨厌说谎的臭男人,殊不知我竟也那么迷信谎言,真是他.妈.的讽刺!”
我猛然心疼了一瞬,却装作云淡风轻,说:“情至浓之处,魂飞魄散,你又何必如此?”
苏小倾落了泪,哽咽着说:“江摇月,你真是个混蛋!”
我不知所措,突然忆起了我的梦魇,不禁惶恐不安,劝道:“听说,诠释爱情的那句咒语见血封喉,凡染指者,杀无赦,无一幸免。如是我闻,且不如忘了我吧?”
苏小倾唇角一斜,冷笑道:“忘了你?你想的美。”眼神一转,痴痴地望着我,慢慢说:“我宁肯为了那一瞬的感动,而将永世的幸福放逐。江摇月,你去找她吧。如果她不爱你了,你就回来,我会在‘大雁渡’等你。即使你这辈子都难以爱上我,我也宁肯掩耳盗铃。”
我不禁黯然神伤,低下了头,说:“我江摇月命如草芥,又值得什么?”
苏小倾在微风中,茕茕孑立,衣袂飘舞,露出倔强的眼神,说:“即算瞎了眼而爱错,我也愿执着地盲目到死。当年我娘,岂不也似我这样执迷不悟?”
我叹了一个轮回,转脸一瞥,人雁北回,胜似孤独的我,说:“情之一字,祸国殃民,古往今来又谁肯回头是岸?苏小倾,爱毒无解,你好自为之。”说完,转身上了舟,狠下心,决然离岸而去,宁可永诀,也断不反顾。
其实,我也并非无情无义,只是,爱情这种东西终是不可思议,累世情劫,我已经爱不起。
舟行水上,轻疾如箭,破旧的帆布吃饱了风,烈烈作响。我怅立在舟头上,衣袍飘风,方巾飞曳,而魂飞天外,飞去了另一甸江南小镇。神游遐思,无往不复,但思及细微处,又不禁黯然神伤,悲不自胜。
一程春水秀美,被山带云,水草萋萋,仿如置身于一幅绝世的水墨画间,两目所接,飘渺尽不似人间物。但,人若活在画中,真可绝了念想么?
到了黄昏时分,周遭暮色涌来,昏霭似墨,芦苇如晦。船家说,前面不远处是白河镇,镇边有个乌鸦渡,最好能趁天黑前赶到那儿。
入了夜后,清风徐来,吹在身上有点凉,船家把帆席落了下来,靠泊在白河镇畔的渡口,用绳索把轻舟栓系在木桩上,然后就弄炊造火,淘米做饭,打算在这儿过夜。
食过餐后,我无所事事,就抱膝望月,当作消遣。眼见一轮明月悬吊在大江上,一时间,天冥冥,水瑟瑟,甚显廖廓。又闻寒鸦归啼,呱呱难听。这次第,天高月冷,江晦鸦寒,预感到这一宿江南夜当会很难熬。
江水涌动,船身轻轻地摇晃,我合眼喂养睡意,却更为清醒。因为无时无刻,我的脑海里始终挥不去那两个字,谷雨。
谷雨,于后知后觉间,已成了我从容与寂寞的分水岭。从我爱上她的笑容的那一瞬,刹那三世,无常善变。
本以为遇见了一场地久天长,却最终在命运的三岔口走了散,一切幻相如碎汞般破裂,滚满了前世以及今生。当咒语被译解,水落石出,扎心的真相定格在那弱不禁风的一瞥,形成三生石上薄如蝉翼的琥珀。
长夜漫漫,既然不可成寐,索性就坐了起来,一个人仰望星空,天方夜谭。只见银汉璀璨,双星脉脉,牛郎劳歌于左岸,织女望穿于右岸,个个乞盼着七夕那一见。感于此,我不禁犯了痴劲,又杞人忧天起来,寻思道:“星汉虽说宽广,终究敌不过延绵的思念。牛郎既深情如许,为何不拼命泳水,好横渡过河呢?徒然熬着相思,而不懂的争进,他当真就如传说中的那般情种么?”
我又望向织女,几乎渺不可见,隔江千万里,不禁想起了我的小谷雨,百感交集,勾起了我腹中那股子书生气,自顾自吟了一阕《水调歌头》,微声出吟:“
天河有小渡?送情相思侣。且乘鲲鹏飞升,风烟锁阙宇。访问天河两岸,始识情能撼地,愁眉瘦织女。牛郎念芳魂,锦字也不须。
天垫隔,情意合,仍不渝。千年曾见几回,世人将指屈。待鹊桥上浪漫,人间哪似如此,送月色如玉。只要有爱情,甘舍红尘去。”
吟罢,竟渐思弥深,终致痛彻心扉,只因着勘不破生与灭。我越思越痛,反而越痛越思,竟已欲罢不能,原来心疼也会叫人上瘾。
一肚子的惆怅无处遣发,我长长叹了口气。叹完后,又传来一声叹息,我以为是回音,并没太在意。但略加思量,霍然惊觉,此处水阔天空,广袤无垠,四处也没围峰,又哪来的回音?
我骤然转首,拿眼一瞥,是河岸上有个老头担了一大坛的酒,次且徐行。老头又叹了一声,边走边歌着《卖酒谣》:“卖酒兮,谁沽耶?有酒卖与识酒徒,纵予千金不可沽。君子贫寒又何妨,一斗月光一斗赋。卖酒兮,谁沽耶?一坛寂寞非屠苏,天荒地老只倏忽。浪迹天涯担酒行,何处觅得识酒徒?”
我不禁一笑,说:“识酒徒早已死于前朝,你若如此卖酒,恐怕坛中酒今生也难以卖出了。”
老头斜蔑了我一眼,淡淡的说:“哦,又何以见得?”
我长立夜风中,宽袍飞舞,说:“自李太白醉酒眼花,捕月采石矶而溺后,人间又有谁再堪为‘识酒徒’?当今饮酒辈虽嗜酒若渴,但饮不过半斗,就烂醉如泥,落拓如我。岂不知酒不丧志,李白酣醉而草书题壁诗,以酒抒怀,逍遥不可方物,终就‘诗仙’之名,古往今来谁又可出其右?”
卖酒翁眼光闪烁了一下,突如电火,道:“那么,阁下算不算‘识酒徒’呢?”
我不禁惭愧,黯然道:“我?我不过以酒浇愁,无异于牛饮,又怎敢自诩为‘识酒徒’?”
卖酒翁道:“如此说来,你的确尚不配饮下我的<回忆如>。”
我说:“<回忆如>?怪美的名字呢。”忽然想起了娘子所炼的毒.药叫做<七里香>,名字一样很美,暗道:“幸亏我不配饮,据我所闻,但凡毒酒的称谓都颇为考究,一如<孔雀胆><鹤顶红>之流。以酒名而论,当属美轮美奂,但却是见血封喉的穿肠毒.药,恐怕<回忆如>也是如此吧。”
卖酒翁摇了摇头,说:“此一坛<回忆如>,乃是千年以前之故人,因着一场回忆而酿成的一坛极品美酒,故以<回忆如>谓之。名字虽美,断不可与<孔雀胆><鹤顶红>化为一谈。”
我瞿然而惊,道:“你竟能听见我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