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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希望这样,时间拖得越长对他越有利,越符合他的心愿;陕北的暴动还未平息,反而越演越烈,朝廷需要时间,他,需要时间,可他一时还猜不透皇太极的心机。他没有任何可靠的情报获知金廷内部的动向,目前的缓兵之计对他有好处,他在同他们周旋,却觉得有什么地方好像不对劲。

进入数九时令的室内,寒意正力道十足地侵蚀着他的双腿,他感到一阵难耐的冷,双脚动了动,他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步。他感到时间很快,半年的时光就这样悄悄溜走了,除了训练军队,修葺城墙,他一事无成。从现在起,距他对皇上的承诺还剩四年半时间,四年半,将是他的大限,他非常珍惜每一天每一刻。给事中徐誉卿说得很中肯:此皇帝非彼皇帝,做事很认真,他不会饶恕任何欺骗他的臣子。他只能等待,兢兢业业地等待,等着陕北的暴动平息,以便朝廷能腾出银子来支持他的事业。现在,只要皇上一天不责怪他,他就尽心尽力,尽职尽责一天。

他坐下来,瞧着书案前的那封信,是首辅钱龙锡写来的信。在他出京之前,这位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到他的住所与他做了番密谈,询问他东江的毛文龙打算怎样处理,他回答得很干脆。毛文龙是前朝天启帝的宠儿,盘踞东江多年,冒功虚饷,是有名的骄奢淫侈的坏典型,对此早已引起朝中的公愤。钱龙锡是资深重臣,东林党首领,受阉党迫害多年,因此恨透了阉党贪官,也为此受命主审阉党极其余孽案。毛文龙原本一介都司,因袭击镇江有功,由王化贞一手提拔起来。王化贞是阉党案骨干分子,毛文龙自然就是阉党余孽。但袁崇焕知道,毛是先帝的红人,受封太子太保衔,左都督挂将军印,东江镇总兵,官至一品,赐尚方宝剑,长期独霸皮岛,一直不受节制,他猜想崇祯上台后所以不敢动毛文龙,是担心一旦把他逼反了,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崇焕在宁远多年,也深知毛在东江的种种悖忤,但他管不了毛文龙,毛文龙是海外天子,武官官品比他要高,此人桀骜不驯,连前朝皇上都对他无可奈何,当今皇上怕也是投鼠忌器。钱龙锡来拜访他显然是有某种背景,很可能就是皇上派他来的。崇祯帝收回了前朝赐给王之臣,满桂和孙承宗的尚方宝剑,就是不敢动毛文龙,这里面的玄机是什么,他目前还不清楚。是怕把他逼反了,还是在他俩之间搞制衡,他不好妄猜。有证据表明的是,毛与皇太极关系暧昧,且与敌国大做生意,加上吃空饷数额巨大,仅凭这一点,就够治他罪的了。

崇焕想得很多,钱龙锡的口气很像皇上的口气,也颇符合他雷厉风行的作风。当时他回答,“此人可用则用,不可用就换人、再不干脆杀掉。”钱龙锡没说什么,但表情表现出很惊诧,叮嘱他几句就走了。崇焕一到宁远,处理完士兵哗变,首先就向皇上奏请,控制东江的粮草兵饷,节制毛文龙。提出为防毛经商做生意,禁止东江船只往来登莱,天津,需经觉华岛检查后方可放行,今后凡发给毛文龙的军需给养、必须由觉华岛中转。朝廷很快就批准了,因他是蓟、辽兼登莱、天津督师。

钱龙锡的来信,就是询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毛对此什么反应。半年过去,结果崇焕还不得而知,但他知道毛文龙设有小金库,存着一笔私房钱。想想毛文龙,也确是可恨,不但他和钱龙锡对他有看法,朝中指责毛文龙的,说他坏话的大臣实在太多了。崇焕本人对毛文龙更是深知其人其事。毛在皮岛对后金起到一定的牵制作用,这不容否定,但作用毕竟有限,他的虚功糜饷在崇焕过去任宁远参政和辽东巡抚时就有耳闻。毛退守皮岛后,常出兵袭扰建州,多为小规模,数百人的战斗,有胜也有负,他却总报打胜仗,以此博取天启帝的褒奖。当年崇焕的细作和众多辽民曾亲眼看到努酋贴在各大城门旁的皇榜,表彰耀州三名女真妇女用弓箭打败毛贼夜晚来袭的军队,上面分明写有女英雄的名字,什么青加努之妻,纳岱之妻,迈图之妻,并分别封一等备御,二等备御,千总官职,对此毛却讳莫如深,闭口不提此事。事实上他的战功就是总能献上金人的人头,从几百颗,几十颗,到十几颗,甚至几颗,经宁远崇焕处查验后转送到京师请赏,他就是靠这个赚了一大笔赏银。连安插在毛身边的锦衣卫密探也报告:毛常抱着一颗颗人头亲吻,口称“我的财神爷呀!”这些头颅里也难免掺杂着一些无辜的渔民,甚至是他治下不听话的辽东逃民。他的另一个招法是吃空饷,向朝廷报称有兵二十万,每年索要饷银一百二十万两,大笔的银子就这样源源流进他的口袋。此外他还在岛上建立贸易中转站,手下的商人都改姓毛,将派逃民从建州偷挖来的山参,交换来的鹿茸、貂皮等运到登莱、天津各口岸销售,禁查令越严,卖价越高,以此谋取暴利。他再从明境买回粮食、布匹,铁器,甚至硫磺,炮硝这些违禁品转卖给朝鲜及后金,赚得钵满盆满。尽管明朝一年年物价飞涨,货币贬值,他靠着从朝廷那里骗来的饷银加走私贸易,小日子一直过得不错,这是让大臣们愤怒并倍加谴责的直接原因。但在私下里,他与袁崇焕的交情还不那样紧张,至少在表面上,他在皮岛起的作用也获得过崇焕的肯定,对他的处理也就显得不那样紧迫、势在必行。现在这种好日子不长了。

朝廷派员去东江住地核查军队数目,大臣姜曰广,王梦尹回朝后奏报:兵册上十六万,能用者只两、三万。登莱道王廷试复额定为:总计两万八千余人,不到三万。这与他报称的二十万相差甚远,足见他的胃口有多大。

崇焕下决心制裁毛文龙,逼他就范,把他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但他猜不透皇上到底什么意思,处置毛的底线在哪里。他始终没有接到皇上明确的旨意,只是钱龙锡来传达一个朦胧的意思。钱龙锡是内阁大学士,首辅,他相信这实际上代表了皇上。是将毛贬职换人、只收回前朝的尚方剑,还是直接杀掉,他拿不定主意。从官衔上,毛是前朝一品武将,自己是当朝二品文官,按明朝祖制,武官受文官节制,二品文官在战场上杀掉一品武官也不是什么新奇事,况且自己手中有当今皇上赐予的尚方宝剑。让他不好下决断的是,这不是战场,唯一可以让他放胆去做的是身后有朝廷重臣的支持。他不免紧张,感到有压力。现在无事可做,寂寞难耐,这件事开始进入他的脑子里,他要好好思考一下。

漫长的冬季,只要海水还没化开,敌人随时都可能来袭,他做好了提防。著名的宁远大捷,气急败坏的后金兵为泄愤报复,就是踏着封冻的冰面绕开防线去袭击觉华岛的,造成千余名防军被杀,两千余艘船只及千余堆粮食被焚毁。他不能不考虑这件事,又不能不考虑处理毛文龙的事,尽管他不去想后一件事,但难以排遣,他推脱不掉。

白天,他会去封冻的海面上转转,遥望一下远方朦胧的觉华岛。再看看那些在冰面上嬉戏的小孩,他们抽陀螺,打尕儿,再不互相追逐。要过年了,孩子们正叫嚷着在燃放鞭炮,冷风把他们的脸蛋吹得通红,他们兴致勃勃,一点也不在意。他上前问这些孩子们,冷不冷,那些小孩头也不抬地回答,不冷。他说好,“不怕冷的孩子们,快点长大吧。”他喜欢这些孩子,他们多是辽东逃民,也有一部分是军人家属,现在他们在冰上玩耍,将来就是关宁铁骑的一员。

“他们有多么健壮,多好的体魄啊,要比从四川、湖北来的那些孩子高大得多。”有一天,他对陪同他的下属张世荣说。

“大人,”张世荣说,“给你说个笑话:有一年一群军人家属在一起做鞋子,她们的小孩在院子里乱跑,一个四川女人抓不住她的孩子,急得直骂,那小小子不但会顶嘴,跑得也快。几个当地女人就在一旁感慨,说瞧人家南方的孩子,说话呱呱的,同样三岁,咱们的孩子还笨手笨脚,连发音都不全呢。这时那四川女人把小男孩抓住了,正朝回拖,一个辽东女人问她:‘这孩子多大啦?’四川女人告诉她们,‘十岁啦。”

崇焕不由得大笑起来,他笑个不停,他有很长时间没这样笑了。他又很敏感,问张世荣,“你是不是在说我个子小?”张世荣急忙拱手,“在下不敢,只想让大人开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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