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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小海鸥从半空坠下,落在他肩上喘息。海鸥想是累了,借此恢复体力,同时也有点蹭船跟着免费旅行的意思。崇焕一动不动,海鸥觉得这个人很怪,猫一样叫了一声,崇焕还是不动,它去啄他的官帽,他仍不理会。随行官员从舱里出来,想轰走海鸥,他说,“等它自己飞走。”这时海鸥明白了,这个人不傻,知趣地煽动一下翅膀,轻轻离开了崇焕。

第四天中午,船队抵达双岛,崇焕见江上战船将士皆于阳光下傲立,未免有点惊愕。下船后与谢尚政、赵不岐一行沿堤岸漫步,故意表现出轻松的样子,坐在沙滩上摆好酒席,边品酒边谈对这一带风光的感受。东江兵船上那些士兵探头探脑,小声议论说,“就那个又瘦又黑的小矮个,袁都师,原来这模样,也不过如此。”这时旅顺游击毛永义来迎,崇焕问他,“督师亲临地方,士兵们为何不晋拜?”毛永义回答,“没有毛帅令,他们不敢晋拜。”崇焕点点头,他对毛文龙的治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此时毛文龙已经到达旅顺,正为儿子毛承禄所阻,力劝他不要去见袁崇焕,只怕凶多吉少。他知道父亲性格倨傲,袁督师有备而来,来者不善,一旦发生意外,后果不堪设想。毛文龙坚持说,“将帅应以国家大事为重,个人的前程性命算得了什么。”毛承禄哭了,说他有不祥的预感。毛文龙答应尽量稳重,与袁崇焕心平气和地商谈,但他也做了防范的准备。

次日崇焕登上双岛的峰岭,拜谒了龙王庙,从高处看了看大海。傍晚,毛文龙来了,看着很谦逊。崇焕发现刘兴祚没来,皱了皱眉头,但没问毛文龙,彼此客套一番,约定明日上午在崇焕的船上交谈。

第二天上午,毛文龙来了,带了一帮随从和厨师,招待得很周到。向崇焕拜谒后,他们就在袁大人的船上举行宴会,为督师一行接风洗尘,宴席很丰盛,全是海鲜。先前毛文龙去宁远时还说将士们快吃不上饭了,这顿宴席崇焕怕一辈子也没见过。文龙解释说,“此时是夏日,从海里现捞上来的。”

交谈直接了当,袁崇焕说,“辽东海外只我两人之事,必同心共济方可成功。本督师历险出海到此地,就是来磋商进取大计的。我有一良方,不知患者肯服此药否?”文龙点头哈腰,说他理解督师的苦心,然后说,“毛某海外八年,屡建微功,因被谗言,粮饷缺乏,少器械和马匹,因此不能遂心,也有委屈。如果钱粮充足,上峰多与支持,配合督师平辽,也不是难事。”崇焕向文龙敬了一盅酒,说,文龙同志态度是端正的,很好。

首次谈话结束后,崇焕提出下午具宴答谢,提出在船上不便交谈,是否可借文龙在岸上的营帐里回请。文龙说,这样也好。

午后答拜,宴会上,俩人一喝上酒,就有了火药味。半醉中,崇焕不免提到皇上,赞扬崇祯圣明,集尧舜汤武为一君,“我等做臣子的理应高举旗帜、积极照办才是,文龙同志,你说对不对?”毛文龙本就心怀抵触,对崇祯又一直不满,让他与袁一同唱赞歌,他瞧着酒盅,感叹说还是前朝皇帝好,他终身难忘熹宗。崇焕发觉跑了题,向文龙敬了杯酒,说起平辽之事。文龙还在郁闷中,此时早已忘记了儿子的忠告,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点指着崇焕说,“当年建虏兵发朝鲜,宁远若进袭沈阳,你我今天也不会在这里扯皮了。我看关宁兵马多是无用之辈,只用我东江三两千人,神出鬼没,出其不意,一把火灭了东夷。”崇焕尽量不与文龙冲突,又说起节制之事,整顿军务,希望他能接受监军亲临查核。文龙更不高兴了,转而骂起阎鸣泰和武之望,说这两个上司是混蛋,这明显是别有所指,把崇焕也捎带上--现在的督师也那德性。

此后俩人见面,毛文龙脸色始终阴沉着,一点也看不出与昨天的酒后失态有什么不同,且身边左右的侍卫多带着佩刀,气氛紧张。崇焕喝退这些侍从,约文龙单独密谈,文龙没表现出过激反应。这一次谈话,两人一直谈到下半夜,但彼此脸色都很不悦。

第三日文龙再次宴请崇焕,双方发生了争吵。帐外的侍卫先听崇焕说,“贵镇久劳边寨,杭州西湖那地方不错,是个享乐的好去处。”接着是毛文龙粗声粗气的顶撞,“毛某早有此心,不过只我知灭奴,灭了狗彘,朝鲜文弱,顺便夺过来,不也快哉。”崇焕把声音降低,侍卫们听不清了,好像在说朝廷不缺乏远略,换了贵镇,胜任的人有的是。毛文龙的又声音大起来,“此处谁代得?没有毛某,东江兵将早散伙了!”然后又是袁崇焕心平气和,好像在说要发犒赏,向毛文龙索要兵将名册。毛文龙似乎很冷淡,最后一句说,“本镇所带亲丁,现在双岛者三千五百七十五人,明日就发吧!”

如此,袁崇焕一直双眉紧锁。他召见了毛文龙的随从,知道有一个是刘兴治,让他们一同去开导毛文龙。这属于另辟蹊径,毛文龙倒是接受了,说他愿意受编于宁远督师,但又额外提出不想让朝廷派监军来,说岛上的人散漫惯了,只怕会闹出乱子。这个崇焕很清楚,监军本就不受人尊敬,且多是贪腐的太监,文龙不过是挑挑刺,他答应了。临别,他提醒毛文龙,“营伍制定后,年中必须接受上级检查,祖宗自有法度,不得有假。”对此毛文龙很不以为然,发泄了几句,不辞而别。

当晚,心思缜密的袁崇焕约毛身边的副将汪翥出去,问毛在背后说了什么没有,汪翥不敢隐瞒,如实汇报,“毛帅说,我就是哄一哄袁蛮子,糊弄过去了事。其实军队的事很不好管,我只包管完东江这一阵就算完事。”这意思是,平辽之后按惯例朝廷肯定要换帅,反正整编的程序繁杂,不会那么快,先答应下来,等换了督师,东江还不是咱哥们说了算。

这就是没事找事了,两个人的地位均举足轻重,能否联起手来,决定着明朝命运的走向。但他们的关系是如此紧张,命运又偏偏不让彼此联手,注定了他们是一对冤家。崇焕再也压抑不住怒火了,一种受侮辱、被骗了之感袭上心头,他恍然大悟,无法淡定,愤然说,“毛文龙是在敷衍我,耍我!”汪翥是毛的副将,也可能是锦衣卫安插在毛身边的卧底,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说了实话。崇焕暗暗咒骂起毛文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紧急召见了刘兴治,与他做了番密谈。

局面彻底陷于僵持,崇焕仍希望有一丝回旋余地,他想着用什么办法使得事情看起来不至于做得那样绝情。他又一次约毛商谈,提出以后旅顺以东公文用毛文龙印,以西用袁崇焕印。实际上这是在为自己找一个台阶下,也可能是为最后收拾毛文龙找出一个最充分的理由;如毛顺从了,他还可以有借口缓和僵局,把事情拖延下去,也不失为权宜之计,否则他就做到了仁至义尽。毛文龙如果不拒绝他,后来发生了后金兵叩关,对毛的处理也许就是另一回事了。但那样一来毛文龙就不是毛文龙了,他断然拒绝。崇焕又提出与他就江东的改编制定一个具体方案,或者一起为收复镇江、旅顺及金、复、盖、海四卫做一个大致的筹划。毛文龙本就认为这不可能,是在吹牛、说大话。其实他是没真正理解崇焕,觉得袁只是个文官,写写锦绣文章画个画还可以,提到军事行动,他本能地想到这是在班门弄斧。

袁崇焕终于忍无可忍,下决心要对毛文龙动手了。第二天,他先调刘兴治带兵围在自己身边左右,然后传令东江各兵登岸,较射给赏。毛对此没有丝毫察觉,以为总算把袁蛮子打发走了,还问崇焕,“大人几日回去?”崇焕回答,“宁远重地,不可久离,来日走。不过今天邀贵镇到山上转转,观兵角射。”他又说,“来日不能接着拜别,贵镇长期扼守国家海外军事重地,合起来受本督师一拜。”向文龙躬身行大礼,这礼节有些反常,毛文龙掂量着,有些接受不了,急忙回拜。随后崇焕令参将谢尚政带部下暗暗将毛的侍卫隔绝在外围,又让毛把手下随行官员和将领召集过来,问各官员姓名,大都回说姓毛。毛文龙说,“这都是鄙人的儿孙。”崇焕说,“岂有都姓毛之理?”他问最后一名官员姓氏名谁?回答说,“回督师,在下姓毛,毛承禄。”毛文龙介绍,“此为犬子。”崇焕拱拱手,“督师错怪你了,应该姓毛。”然后对众人说,“似你等这样的好汉,人人可用。我宁前官兵,俸粮多于你等,倘然不能说就进入了小康社会。你等积劳海外,月米只有五斗,说出来痛心,也受我一拜,大家共同为国家尽力,以后不愁无饷。”众人顿首称谢。

在这样一种刻意营造起来的气氛下,袁崇焕要发难了,就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当他一连质问起毛文龙,毛一时没反应过来。“本督师节制四镇,严令海禁,是恐怕天津、登莱,受到心腹贻害。今设立东江饷部,钱粮由宁远运来,也没什么不便吧。昨天与贵镇相商,你坚持要走登莱水道,又跟你商议移镇,定营制,分旅顺东西节制,并设道厅,核查兵马钱粮,你都摇头,一口拒绝。岂有国家费许多钱粮,到头来终置无用?”毛文龙回答,“毛某听从来着,并没说不行,大人不是很满意吗。”崇焕厉声吼道,“你以为我是书生,好糊弄?不知我也是朝廷一员大将吗。你欺君罔上,冒名克饷,屠戮辽民,祸害高丽,扰登莱,害客商,掠民,变人姓名,奸人子女等等,罄竹难书,这些罪恶岂不应死?今日杀你毛文龙,我若不能恢复辽东,愿领尚方剑向你谢罪。”他连喊带叫,命左右夺去毛冠带捆绑起来。事情的转变太突然,东江众官及将领猝不及防,惊恐之下都不知所措。崇焕征询他们的意见时,他们喏喏无语,只有文龙一门下小声哀告说,“毛帅数年劳苦,很不容易。”崇焕反驳道,“毛文龙乃一布衣,官至极品,满门封荫,酬劳够多了,又为何这样悖逆朝廷!”他问众人,“毛文龙如此罪恶,你们说该杀不应杀?要是我屈杀了他,那你们就来杀我。”众人被崇焕的气势吓住了,一个个面如土色,纷纷跪下来求情。这时毛文龙猛醒过来,一时魂飞魄散,说话语无伦次,跪下去不住地磕头,乞求袁大人开恩。崇焕看到毛文龙这副熊样,几天来郁积在胸中的忿恨全都迸发出来,跳起来大喊,“不识抬举的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是大明将军的气节吗,不过一个狗苟蝇营的投机商人罢了!”他指斥毛文龙,“你不知国法久啦,要不杀你,东江一块土,也不是皇上所有!”遂不顾众将求情,命赵不岐,何麟图监斩,旗牌官张国柄执尚方剑行刑于帳前。毛文龙满嘴胡须和圆睁着眼睛的头颅沉重地掉下去,滚到东江众官员面前,众将官大喊大叫,放声大哭。此时外围毛文龙的侍卫眼睛都红了,只因没人带头,又见谢尚政,刘兴治横眉立目,卫兵严密布防,才没敢上前。崇焕命手下为毛文龙备好棺木以便日后安葬,随后表示不追究其他人,让众人各安其职,恢复原姓,表示将即刻犒赏军士,传檄诸岛。

东江军队的整编就此开始,分东江兵二万八千人为四协,由副将陈继盛,游击刘兴治,毛承禄和宁远的旗鼓徐敷奏各管一协,收回毛文龙的尚方剑,一切事权暂由陈继盛代管。崇焕又将带来的饷银十八万两分给诸岛官兵,东江官兵三千五百七十五员,军官每人五两至三两,士兵每人一钱。宣抚完毕,离岛登舟,往各岛巡视。

船到旅顺,他见岸上的士兵们表情漠然,一点高兴的样子也没有,走过去问他们,“一钱饷银够活几天?”士兵们回答,“也就几天吧,能买四、五斤粮食,要是不发粮的话。”“发粮呢?”“也那样。”他问,“从前发多少?”“毛帅在日一月发三两,一年发三十六两,除了朝廷供粮,还有一部分自己开荒种地的收成,逢年过节还有加赏。”袁崇焕默默无语,已再也无心向前巡视了。他知道,饷银给得太少了,顿时无精打采,感到浑身没有力气。他不说话,回到船上时已是弓腰驼背,身子低伛,像个老头似的向舱里爬。他萎靡不振,一下子衰老下去,到了晚上,他睡不着了。

此前所有的疑问都变得异常的清晰起来。为什么岛上没有发生哗变,毛文龙为什么说没有他东江军队早就散伙了。他为什么自己开荒又虚报军饷,与岛外大做生意?只有这样才能维持军民活下去,与后金兵的收入不至于有太大的差距啊!毛文龙骗朝廷的饷银俱都是实,但他并没有揣进自己的腰包,是为了岛上的官兵和数十万逃民的生存。皇上提倡节俭,这没有错,在物价飞涨的年代,毛文龙只能做生意维持岛兵生活,若做生意算不得罪状,剩下的还是罪状吗?即使换了刘兴祚兄弟,没有银子,谁又能保证人心不会涣散,士兵不出乱子呢。他恍然大悟,同时又恍惑不已,要都像他这样欺骗朝廷,大明朝不早晚要被蛀空吗?

然而这就是当今的风气,明朝的现状,几朝几代累积的现状。他陷入无限的悲伤和深深的无可挽回的自责之中。

第二天,他准备了一应祭品,还杀了匹马,与东江众将官一起为毛文龙祭奠。在灵位前,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流露出确切的真情实感。祭奠过后,他放声痛哭,众将官也都跟着痛哭。此时他不是哭毛文龙,也不是哭自己,而是为大明朝恸哭。

返回宁远的归途中,他极度空虚,心里十分明了,三种方案,打造关宁铁骑,筑城推进,统一东江收复金、复、盖、海四卫,全是纸上空想,离开了银子,他什么也办不成,唯一做到的一件事是,同室操戈。他想到皇上,并没有下旨要他杀掉毛文龙,全是他自己为一股激情擅做主张。他决定向皇上写请罪奏疏,急于得到证实,诛毛是不是皇上的意思。出于私心,他夸大了杀毛时的紧张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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