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有德朝辽东逃窜,他呢,舰队一出双岛就被风刮得不知去向,祖大弼来信才知道,原来漂到了登莱,成为联军的俘虏。祖大弼还拿他当了孔有德的同伙呢,要不是黄龙一封信,他就将受到追究,哪能以平叛有功提为副将呢。”
“在下认为此人很可疑,至少要查一查他的舰队为什么没有与孔有德叛军的船队相遇,反而绕了一个大圈互换了位置?”
沈世魁听得很顺耳,但他还要装装相,把自己的意思变成众人的意思,他点了点头,“各位所言极是。那就召他到皮岛来,开军事会议。”然后他吩咐部下,待尚可喜一上岛就将他拘拿,再施以酷刑,逼他交待与孔、耿有勾结,等上报朝廷后,就可将他斩首了。
尚可喜对此却一点也不知情,此时正在广鹿岛上巡视,接到沈世魁的来信,他准备上船。船一出海就遇上了大风,猛烈的风势像有千百个妖魔发出嗥叫把木船吹回到港湾。他又一次上船,又遇到大风,再次被吹回来。而沈世魁的催促越来越急,他不禁起了疑心,在岛上徘徊,思考,“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上天在阻止我,警告我有什么危险吗?”他自言自语,最后他决定先不去皮岛,派亲信许尔显去打探一番。十天后,許尔显回来了,一看脸色就知道事情不妙,許尔显告诉他:这是个圈套,沈世魁等人要图他。尚可喜不禁大吃一惊,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召集部下班志富、卢可用、金汝贵商议。部下们除了对沈世魁不满,对朝廷不满、发了些牢骚外,也拿不出什么主意。尚可喜走出衙府,一个人沿着礁石小道无目标行走,心里乱极了。
跟孔有德、耿仲明一样,尚可喜也是毛文龙的旧部,并被毛收为养子,赐名毛永喜。早年他的祖上从山西迁至河北,后来定居辽东海州。在辽东,因遭后金兵追杀,一家人逃到辽西松山避难,尚可喜的母亲就是在这次逃难途中被八旗兵的战马踩死的。后父亲尚学礼报名参加了王化贞的明军,王化贞战败后,尚学礼跟随毛文龙退守皮岛,被提为千总。尚可喜长大后,也参加了明军,为水师部队,第二年随船往皮岛时才得知父亲在楼子山袭击后金的战斗中阵亡。悲痛不已的尚可喜被毛文龙收留,接替了父亲的职位,他是专业的水兵,那以后就一直带兵船巡海。对义父毛文龙的感情,尚可喜不像孔有德和耿仲明那般深厚,孔、耿对毛文龙的忠诚超过了对皇上的忠诚,而尚可喜把皇上放在第一位,这就是他在毛文龙死后又一心一意跟从黄龙的原因。黄龙不在人世,他失去了庇护,有的只是沈世魁随时伸来的魔掌,他不能不为自己的前途命运忧虑。
“我该向何处去,哪里是我的容身之地,率船队出走吗,去登莱,天津,再不直接去京师向皇上诉说曲直?”他想到自己只是个副将,仅仅越过上司沈世魁擅自离岛,就是死罪;而到京师皇上那儿告状,又人微言轻,谁会理睬一个如此不起眼的小官呢,甚至连宫门都不会让他进去的。他叹了口气,“唉,这是个是非不明的世道,崇祯皇帝,年轻的皇帝,怎样才能听到我的呼喊呢!”
想到皇上,他马上就想到毛文龙,毛文龙的死,又想到袁崇焕的死,孙元化的死,以及与他同级别的好友张焘的死,不仅对沈世魁产生恐惧,甚至对整个明朝都充满了恐惧。“明朝,这是怎么了,死一个人竟是这样轻而易举,无声无息,为什么会是这样?唉,事到如今我才看出来。”他灰心丧气,倍觉空虚、失望、绝望。
他不停地走着,眺望着东方的海面,那一面是皮岛,可怕的沈世魁就居住在那里,他不敢多瞧那儿一眼。扭过头,朝北方眺望,对岸是辽东,后金的土地,敌人的土地,想到至亲的母亲和父亲就惨死在八旗兵的铁蹄和屠刀之下,他的妻妾眷属近百口人被迫投海,他把眼睛闭上。冥冥中他看到了孔有德和耿仲明,俩小子头戴红顶宝石冠,两侧披肩,脑后留一条小辫,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有卫队前呼后拥,好像在朝他笑,是嘲笑他,还是等待他,迎接他?他发出一声惊叫,睁开眼睛回到现实,返身朝回走,遥望着西方的天空,想到了深居宫中的皇上,心情十分复杂,“现在我是走投无路了,怎么都是死,即使死了也是无声无息;我的人头被他们送到京师领赏,皇上甚至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原因很简单,我的官职太低。”他向前走,忽然就萌生出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很奇怪:“去投大金,投大金朝?似我这等人物,与其无声无息像一条虫子一样被踩死,还不如学孔有德、耿仲明,这样才能引起皇上的注意。”他继续想,“到那时圣上会从头到尾阅览我的简历,然后拍大腿表示后悔,很可能会因此下令追查失职人的责任,这样我报复沈世魁的目的就达到了。”最后他喊叫起来,“是的,我会为此而出名!看来,要想出名,只有这一条路,这一条路--”
阵阵的海风吹到脸上,他冷静下来,坐到一块礁石旁,反复审视这个奇怪的想法。
汹涌的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激荡的声响,溅起的水花淋湿了他的盔甲,岛边成排的木船摇摆不定,来回涌动,大群的水鸟吱呀叫着在头顶飞徊,这时他看到夕阳正毫无察觉地向西方的海面沉落,心情由此变得沉重,沉痛。
“唉,想我父子,两代为大明守边,结局却落得这样;而金人,杀死了我的亲人,命运却逼迫着我去投靠他们。这是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接着他就变得开朗起来,“八旗兵,他们杀死了我的亲人,可父亲也杀死过八旗兵,他们就没有亲人吗,也一样要痛哭哀嚎的。如果我不记着这些仇恨,或他们不记着这些仇恨,又有什么不能两清的呢?一旦归顺了金朝,有了高官厚禄,很快我就会娶妻生子,尚家一门的香火又会兴旺起来。”
不管他对这个念头加以肯定或是否定,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是,皇太极容人,有肚量,对归顺的明朝将领每每破格提拔,大胆启用,这是难以抵挡的诱惑。由此他想到自己,想到孔有德、耿仲明,掂量着与他们在皇太极心中的分量,“孔有德、耿精忠对后金来说,是增加了炮兵和船队,而那些士兵却多是步兵,不过在海上混得时间长了而已。而我,是真正的水师,我的部下人数只有一千四百多人,不会超过他们,枪炮也不如他们精良,但就掌舵行船的能力,要远胜他们。因为我是科班,我手下这些人受过专职的训练,到了金朝,我的待遇会比他们两位低吗?何况孔有德、耿仲明长得是那副模样,竟然受到高看,我的模样要比他俩强多了,难道不会受到高看,谁说不是呢。”
天色已近黄昏,他朝府衙走,决定晚餐时猛喝一顿,大醉一场,等第二天头脑清醒后,再做最后的决断。
第二天上午,他从梦中和酒醉中醒来,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投靠后金是唯一出路,他找来部下们商议。上司的命运往往决定部下的命运,一旦尚可喜遇有不测,他们极可能同时获罪,甚至惨遭诛杀,因此一致赞同尚可喜的决定。
于是尚可喜写了封密信,派卢可用和金汝贵去沈阳与皇太极联系。密使的船只鬼鬼祟祟从盖州上岸,接待他们的官员立刻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和做什么了。
卢可用、金汝贵一路飞奔,带回了皇太极热情洋溢的回信,就是一封表扬信,从信中的字里行间就可看出皇太极万分的喜悦与迫切的心情。尚可喜手捧回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不禁喜极而泣。透过这封信,他看到了沈阳城的狂欢景象,看到了自己与大金汗行抱见礼时的隆重场面,都要乐晕了,对部下们说,“我一个不起眼的小官,皇太极给了这么大面子,真是抬举我了。”部下们立刻附和说,“人家对咱够意思,咱也要对人家够意思,一定要想办法立功回馈。”
尚可喜开始盘算起立功计划。进入冬季,经过精心准备,他与許尔显、班志富、卢可用、金汝贵诸将趁元旦这一天,带兵拘捕了忠于沈世魁的副将俞亮泰、仇震泰,先平定下广鹿岛,然后兵发大小长山诸岛,石城,海洋五岛,率亲信部下及眷属男女老幼三千人一同降金,另将余下的男女老幼三千余人留在石城岛上。这年冬,天气反常地变暖,大部分海面没有结冰,尚可喜将所属五岛的军资器械全部装船,航海进入辽河口,临走,他给明廷留书一封,信中说:皇天可鉴,尚可喜对明朝忠心赤胆,肝脑涂地,一切原因,去问沈世魁!
鲜花盛开的四月,尚可喜一行来到沈阳。这一次皇太极率诸贝勒大臣出城三十里相迎,当然又是行抱见礼。皇太极授予他总兵官衔,赏赐麒麟钮银印一颗,并颁发敕书。所部获番号“天助兵,”饷银俸禄与孔有德、耿仲明相同,赐海州为尚可喜封地,家口旧部在此安置,并在沈阳为其修建府宅。文馆的汉官们迅速查到了先前俘获且还活着的可喜家族成员计二十七人,安排他们见了面。亲人团聚,唯一的变化是俱都留着辫子,完全是女真人的穿戴。尚可喜百感交集,禁不住泪如雨下,与他们相拥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