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唤臣工们上朝的钟声撞响了,在皇城外等候的大臣们经皇极门列队进入宫内。如果从高处俯瞰,皇极殿后面还有中极殿、保和殿及后面的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以坤宁宫为中心,左右为东六宫和西六宫,让人眼花缭乱。到处是红墙绿瓦,宫殿多是对称的建筑,与四月葱绿起来的树木及头顶的蓝天白云交相辉映,多种暖色的搭配,显示着一种皇家独有的天人合一的气派。宫内没有卫兵,只有太监们立在皇极殿宫门两旁,首辅温体仁及新内阁成员,大学士何吾驺,王应熊,张至发,黄士俊、吴忠达率六部九卿徐徐步入大殿,先给皇上磕头请安,然后分立左右。这些新面孔取代了周延儒、郑以伟、钱士升、钱象坤,以及先前赶走的孙承宗、徐光启等前内阁成员,显得比上一届年轻了许多,当然也有几位与前朝一样老的臣僚,如文震孟等。
崇祯帝再也不是少年天子的样子,二十五岁的他,看上去比以前成熟和持重多了,虽然他的脸色还那样苍白,两腮处的颌骨还那样宽大结实,嘴角上却已萌生出一抹小黑胡,说话的声音也粗犷、厚重,现在他是一副小爷们的模样。
温体仁内阁显示的新气象是,东林党人的身影急剧减少;钱龙锡的无能,周延儒的更加无能让温体仁变得神圣起来。这位原礼部尚书,本属魏忠贤派系,但他又不是魏的死党,只是在立场上倾向于魏忠贤而已,他初入阁时,曾与周延儒联手借抨击袁崇焕拱倒了首辅钱龙锡,又与吏部尚书王之光共同疏请重新起用王之臣--王之臣是阉党分子,因而受到周延儒一班重臣的阻挠,他又恨上了周延儒。周延儒是温体仁入阁的有力推手,温体仁却豪不讲情面,借着登莱孔有德叛乱抨击孙元化和徐光启又拱倒了周延儒,在权谋方面,他要比前几位重臣更加阴险老辣。如果说治国无能之臣往往都整人有术,温体仁就是最典型的代表,他为官的目的主要是为一己私利,睚眦必报,善于弄权,整人从不露面,其才能主要表现在其正人君子的伪装上,因为他从不贪贿,在崇祯一朝任期最长,也说明了此人具有非常人可比的心智。他曾热忱推荐积极追随魏忠贤后又反戈一击以另一副面目出现的左佥都御史薛国观入阁,又对东林党老臣文震孟优礼有加;文震孟因上疏弹劾魏忠贤,遭廷杖,被罢职,后被崇祯帝授以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温体仁一面搞小动作为阉党翻案,一面对文震孟深藏不露,有机会就打击他排挤他、直至陷害他,因此他即受到阉党残余的赞许,也受到处于迷糊中的东林党人的拥戴,骗得了一顶顶公正廉洁、有海量能容人的桂冠。做为首辅,他常常混淆是非原则,以虚伪的两面派手法左右逢源借以巩固自己的地位,围绕着这一宗旨,谁威胁到他就打击谁,谁惹他不高兴就报复谁,而不管他是东林党人还是阉党残余。
明朝的心脏中枢出现了这样一届内阁,病入膏肓的症状就愈加严重了。专事内耗要比文官武将的腐败更致命,危害性也更大,崇祯一朝由此进入了后危机时代。
面对严峻的形势,崇祯举着各地的奏折让臣工们进言献策。大臣们一个个面面相觑,都盯着温体仁。这不是他们提不出自己的主张,而是经过频繁的换届,一个个历练得圆滑了,形成了这样的风气:与首辅保持高度一致,要是不想穿小鞋的话。首辅再与伟大领袖保持高度一致,风险系数就小得多,因而全然不见了前几届内阁的激烈争吵、各抒己见,君臣的步调看上去越来越一致了。崇祯本人也不喜欢臣下们随便插嘴,为显示自己的高明打断他的兴致,因为他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他最恨的就是拿他当小孩子看的臣子。他从龙椅上站起来,臣工们都低下头去,他们等着温体仁发言后再决定自己说什么。温体仁是宠臣,皇上的旨意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这是他们必须牢牢记住的。每一种风气都需要时间适应,他们很快就将适应这种风气。
“东江,更像是可有可无的鸡肋,海岛上的兵将不过是空糜兵饷的累赘。”崇祯说,没有人应答。他将话题转到内地,洪承畴的一份奏折上,奏折上说:以往剿贼平寇的弊端全在于各省的官员敷衍塞责,只想把反民驱赶到别的省域了事,因而让贼寇有空子可钻。因此洪承畴建议,罢黜三边总督杨鹤,另设五省总督,统一作战行动,这样反民就没有可供回旋的余地了。
“这份奏折很是切中时弊,各位爱卿议议吧。”崇祯说。
群臣们都不吭声。温体仁出班了,向皇上拱了拱手,“臣以为,洪承畴所言极是,杨鹤确是尸位素餐,劳师糜饷,设五省总督应是当务之急,臣附议。”身后的臣僚们齐声接上说,“臣附议。”“臣也附议。”崇祯点点头,“那就这样定了。”
群臣齐齐跪下去,“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鹤被罢黜,郧阳又被农民军一举攻陷,崇祯帝降旨将巡抚蒋允仪逮京问罪,由卢象升代郧阳巡抚,提延绥巡抚陈奇瑜为兵部右侍郎,总督山西、陕西、河南、湖广、四川五省军马,“专办贼”,由卢象升“协办”,各镇水陆配合,包围夹击贼寇。陈奇瑜接旨,立刻赶赴均州,檄令陕、郧、豫、楚四抚臣领兵会剿;由陕西巡抚练国事率关中和固原兵进驻商雒组成西北防线,卢象升率所部人马驻房县、竹溪组成西面防线,河南巡抚元默驻卢氏负责东面防线,湖广巡抚唐晖驻南漳负责西南防线,对义军形成夹击围堵之势。
陈奇瑜、卢象升两路人马合作,收复了郧阳,又在南阳与义军大战,将高迎祥击败,农民军受到来自东西南北四路官军的围剿,无论哪个方向都有强敌。迎祥试图派出小股部队吸引官军掩护大部队冲出去,陈奇瑜偏不上当,只死死咬住高迎祥不放,任由其他小股毛贼徒劳骚扰鼓噪。高迎祥被联合起来的各省官军一压再压,陷入包围圈中。他率军退到平利,受到攻击,再到乌林关、乜家沟、蚋溪,又受到王朴、倪宠、贺人龙、左良玉、汤九州等部的攻击,伤亡惨重,人马损失数万。右翼的张献忠、左金王、革里眼等也被打散,向商雒一带逃窜。高迎祥、曹操、李自成带着李过、李牟、俞斌、李双喜、顾君恩、高杰等被迫退往兴安县,他们正在进入陈奇瑜设下的陷阱,再退就是绝路--车厢峡。
陈奇瑜到底老谋深算,终于把义军赶进了车厢峡。峡谷长四十里,草木不生,更不要说有人烟了。迎祥、自成等举目四顾,四面都是悬崖峭壁,只中间一条狭长的窄路,迤逶连接着一片荒地,知道入了绝境,悲凉与绝望袭上心头。他们想朝外冲,峡外的官军已奉了陈奇瑜之命,与当地官民一同筑墙垒石,设置障碍堵塞住两边的出口,并派重兵把守,面对铳枪火炮加强弓硬弩,只能是飞蛾扑火。这时偏又天降大雨,淅淅沥沥下了二十多天,遍地泥泞不堪,各营只得在泥沼中搭起帐篷,陷于困境的将士们每日坐卧泥水中,饥寒交迫,十人九病。官军与当地武装又从山顶上朝下投石块掷火把焚烧粮草帐篷,义军弓箭上的胶皮和羽毛俱都因雨潮湿脱落,无法使用,战马也因没有草料纷纷倒毙,眼看着弹尽粮绝,情形一日危似一日,高迎祥的心情降到了最低点,不得不下令杀马充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