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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主街,进入小巷,他离自己的家越来越近了,跌跌撞撞地向家门扑去。这时他站住了,他看到紧闭的大门上贴着醒目的封条,上面有官府的大印。发愣的时候,从身后窜上来几个捕快,麻利地把他按住,他已经没有一点力气挣扎,被连拉带拽,拖到县衙大堂。两天的急走加没吃饭没睡好觉,他处于迷糊状态,知县大人的问话和衙役抡过来的板子他都以为是在做梦,他也不知自己回答的是什么,在讯问中就睡着了。等他清醒过来,已经呆在牢里了,他发现这是单间,只他一个人,脚上钉着沉重的镣铐。单间是一种待遇,只有死囚才有资格住,他又以为是在做梦了。

在死牢里住了数日,他对牢房生活渐渐适应下来,跟看监的牢头也熟悉了,其中一个姓李的老狱卒平日就很敬佩他,还给他买了酒肉。通过跟这位管教的交谈他才知道,红娘子派光棍们来抢亲,飞马出城时撞翻了街头小贩,还射杀了两个捕快。知县认定这是强盗进城滋事,但他的两个邻居却向衙役证实,强盗是李公子勾引来的,他们亲眼看见他跟贼人一起跑了。李信不明白,当时他正在麻袋里,对所发生的事晕头转向,怎么会是勾引强盗呢?他回想着,渐渐省悟过来,平日他常拿出银子救济难民,那两家不乐意了,他赢得了救危济困的美名,那两家就被人骂成为富不仁的吝啬鬼,他们恨上了他。对此他却毫无察觉,以至那两家不惜血本向县衙捐助银两抚恤被杀的捕快,就是想置他于死地。李信不由得放声大哭,他将被处死竟是因为自己的善举。他发疯般以头撞木栅、撞墙,他恨透了这个世道!老管教劝他,宽慰他,说他一家已避祸逃离了县城,他弟弟李侔去了开封府,正上下打点,为他洗冤。李信嘟囔,“还不是花银子,我一家的银子怎比得过他两家的银子。”老管教说,“州府行文要送到刑部审批,总要一两个月吧。”李信说,“他们会在狱中整死我。”老管教说,“依小的看,未必,李公子是举人,国子监在册,他们也会掂量掂量。”李信拖着脚镣走向铁窗,望着天空出神。

红娘子带着抢回的财物与众光棍们回到寨子,听说李公子跑了,大哭了一场,她派人去杞县侦知心肝宝贝的下落。进城的密探回来了,报说李公子正关在死牢里,家已被查封了。红娘子说不好,自责害了李公子,她决定立刻倾全寨人马去攻打杞县城,救出李公子。光棍们提醒她,杞县城墙坚固,一旦官军四面来援,那就是全军覆没。红娘子说,“出其不意,速战速决,或许会有奇迹出现,只能是这样了。”她带着全体绿林即刻出发,由二百名光棍化装成樵夫、乞丐先行,混进城去后等待后半夜动手,自己率大队人马在距县城十里外的一处隐蔽的山坳里等待着。那些混进去的光棍有的本就是杞县城人,带着同伴溜回家里,根本不用担心街头或客栈查户口的。夜晚,县城三更鼓声响过,他们从各家溜出来,拿着杀人的家什,直奔城门,遇到有零星巡夜的顺手就杀掉,出其不意抢占了城门,然后将城门打开。红娘子的三百多骑兵飞马冲进来直接去了县城牢房,大队的步卒随后跟进来,控制了县城。红娘子众人用刀砍开监狱大门,杀死了试图反抗的狱卒,冲进死牢,把李信背出来,用随身带来的铁锤砸断镣铐,抱到一匹马背上。红娘子让手下清点一下人数,不缺人,说声“撤。”率马队和大队人马出城,这时李信以为又是在做梦。

回到鸡公山上,李信渐渐清醒过来。经过几天的缓解恢复,他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感到红娘子是侠义之人,感激她的救命之恩,再也不把她看做白骨精了,他真心爱上了她。他担心的是,这次他是真的通匪了,犯下了灭门之罪,他的弟弟及家人一旦落到官差手里,一个也活不了。红娘子安慰他,“你跟了姑奶奶,他们就是亲人,我已安排好人在路上等着他们,接他们到寨子里来。若官军来攻,咱们就投奔义军,投李闯王去。”那一夜,李信浮想联翩,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他只能跟红娘子在一起了。

第二天,他们正式举办了婚礼。然后众光棍放火烧了山寨,在红娘子率领下,队伍下山,一路唱着《花木兰》去投李自成。

第二位谋士牛金星是李岩引荐来的,河南宝丰县人,出身世族,二十三岁中举人,这个年龄中举人的在明朝是不多见的。论长相,牛金星没有李岩白皙,但两道浓眉一看就善于思考,给人一种精明强干的印象,且能言善辩,嘴上的功夫十分了得。他的不足之处仅仅是,嘴唇肥厚,一张大嘴显示出的是某种下作相,似乎只对吃什么感兴趣,尤其酒量,非常人可比。牛金星字聚明,少年时就以机警聪慧常受大人夸奖,也引来了异性的目光,说他什么事都知道。其实他就是个性早熟,同龄们不懂的事他都懂,因此就显得特别老成,就像是他们的大哥哥再不大叔似的。三年前,就是崇祯十年,因为他有家亲戚与人起争执,找他帮忙辩理,得罪了大户。那家人说不过他,就花了银子,到官府告他偷税漏税,品性又不好,强占了十八名妇女。得了银子的县吏自然不会向着他说话,向上面报请革去他的举人功名,将他充军发配到卢氏县做苦差。仇家诬陷他偷税漏税未必全是事实,但强占妇女也不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他在少年时代就是个情种,最有代表性的是他与姑表妹姝姿的恋情。姝姿身材丰满,嘴里有两颗大龅牙,十一二岁胸部就鼓出来了,也是个性早熟,她常常和表哥在一起,听他讲诗,讲妙句,跟他学琴棋书画。牛金星是个帅哥,谈吐不凡且派头十足,有时姝姿不小心走光了他还能偷瞧一眼,就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来。到了姝姿把头发盘起来该出嫁的年龄,她就是不愿找婆家,有一大堆借口。直到父母看出她爱上了表哥,双方家长把两人找来,给他们讲近亲结婚的害处及不合伦理,警告他们将来生出孩子不是傻子就是畸形,兄妹俩才含泪分手,但以后仍互赠诗作,倾吐爱慕之情。牛金星并没因失恋万念俱灰,他一边发奋读书一边给别的漂亮姑娘写情诗,一点也没耽误搞对象,以至弄得几个少女要发疯。说他强占十八个有些夸张,但勾引十个八个还是可信的。官老爷所以瞅他来气,是地方官吏、豪绅巨富才有资格纳三妻四妾,他空有文凭没有职务竟到手至少八个,且不知请客送礼,明显是在藐视朝廷命官。牛金星瞧不起这些狗苟蝇营目光短浅的地方小吏,虽然他们自己觉得是七品县太爷。而且牛金星比任何同龄都聪明,在他的理想里,将来就是个做宰相的材料,这种比天还高的雄心与现实的卑劣龌龊,突然被充军发配,成了犯人,出来就是有前科劣迹的刑满释放分子,与当朝宰相的志向形成了巨大的落差。他的梦想完全破灭,前程就此葬送,由悲伤到绝望、愤懑、直至生出了仇恨,耳闻目睹有人花银子走门子,有人因祖坟选址不好惨遭弃用,而坟址选得太好了又以有谋反之心杀头,他对明朝的科举制度产生出疑问,渐渐恨上了那些官员们,萌生了反心。他的诗作很受李岩欣赏,两人早就相识,出来后经他引荐,投奔了自成。他英俊又有学问的相貌给自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半仙宋献策,是牛金星引荐来的,此人更是了得,河南永城府人,算命先生,别人都一字一号,他有三个别名,宋矮子、宋孩儿、宋康平,可见他是怎样的与众不同。他最大的特点是算命绝不顺嘴瞎说,而是建立在玄学和神学基础上的预测,可说是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准确,这可不像街头那些瞎子们总是两头赌,如说“父在母先亡”,你要说母亲先亡的,他就说,对呀,父亲还在,母亲亡了,你说父亲先亡的,他又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你要说,父母都在,他就说,这是指将来说的。而宋献策的算命直接了当,叫人一听就懂,一看就明白。说到他的相貌,虽然与大多数同行们一样都是道袍纶巾,手摇羽扇有点像诸葛亮,但他不去刻意模仿诸葛亮,宋献策就是宋献策;他身不满三尺,其形如鬼,右脚还有点瘸,走起路来点头哈腰,好像对世间的任何事物都加以肯定似的,就是所谓的有异象。别看这位弓腰驼背有点踮脚的侏儒是个畸形,他前知五百,后知五百!前五百年人人都算得出来,后五百年,就是从崇祯十三年一直能算到二一四零年,其间发生的所有重大事件都逃不过他的法眼,这就够厉害了。当然一些琐事他也算不准、或不屑于给人算,还可以这样说,他算不准的事往往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他曾给牛金星算过一卦,说此人有贵相,乃当今宰相之命,只是稍有些小坎坷小磨难什么的。后来牛金星摊了官司,又去找他算命,说他昨夜做了个怪梦,求他破解,他向宋献策回忆说,“出门好像遇上了两条狼,又像是狗,跟我搭话,我没吭声,它们就一直在身后跟着,像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似的。”宋献策问,“你肯定是狼还是狗?”牛金星说,“是狗吧。”宋献策闭起眼睛,掐了掐指头,摇摇头,“此为凶兆,狗,犬也,说话,言也,二犬加言合起来乃狱字,怕是有牢狱之灾啊。”牛金星问他该怎么办,他说,“此为一劫。”牛金星又问他,此灾过后他的命运如何,宋献策在纸上写下一行字,“十八子主庙堂。”他不做解释,说这是天机,泄露了神明会怪罪他,他就没有饭吃了。牛金星充军后,思想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悟出,十八子为李,难道是叫他去投李自成,李自成得了天下,他即是他的宰相,而非明朝的宰相?后来的事实证明,李自成进北京后,他真的成了大顺朝的宰相。

宋献策有如此神通,是自幼饱读兵书,深通谋略,尤其对奇门遁甲烧饼歌一类书的研究,简直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皇天不负有心人,最后他终于具备了管仲、乐毅之才,神鬼莫测之机,能与先仙们的灵魂对话了。他随牛金星一见到李自成,就献上一句“十八子当主神器”,听得自成心花怒放,视他为神明。最厉害的是,他还会作曲,编儿歌,打快板。他当场编词,怪声怪气地给李自成唱,“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不纳粮,即不纳税,他说,“不要小看这儿歌,孩童们初入寰尘,尚具天眼,能看到许多饿死的鬼魂。这首童谣既是向世人传播闯王乃当世救星,也是安慰那些死去的冤魂。天怒人怨、神人共愤,小儿竞相传唱开来,明朝岂能长久。”自成都笑出声来了。看来宋半仙很懂得攻心之战,知道宣传工作的神奇作用。

自成有了李岩,牛金星,宋献策三位高参,何愁大业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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