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二十天,锦州城粮食也用尽,开始杀马,接下来将是人相食。守将祖大寿实在不想吃人肉,崇祯四年八月后金兵围城,他已经吃过一次了,想起来就想吐,对人肉的记忆如同恐怖的噩梦。这一次他不再犹豫,也老脸皮厚,一点不怕皇太极奚落,于三月八日献城,向济尔哈朗、多尔衮请降。清军顺利占领了锦州,接下来就没什么客气的了,孔有德用红夷大炮对准杏山、塔山城垣一阵猛轰,两城墙各被轰塌二十余丈宽,杏山守城副将吕品奇投降,出城后还直抱怨,说他都表示要归顺了还放炮,颇为惋惜的口气就像白浪费了那些炮弹还差点误了他的大事。塔山的伤残明军被全部杀死,松锦之战至此结束。
松山、杏山、塔山、锦州尽归清军,明朝在山海关外仅剩下宁远一座孤城。大战历时两年,明援军除王朴、吴三桂六总兵率残部三万人逃脱,洪承畴所率人马、祖大寿守军,或死或降,无一漏网。明朝从九边汇集的十三万劲旅损失一空,从此无力与清朝对抗,也无力剿灭农民义军,由后危机时代进入倒计时。
洪承畴被押到沈阳,拒不投降,一路骂不绝口,颇像一个亡命徒。他被推进一幢庙宇式建筑内,才知道这就是盛京一景三官庙。从这天起他就开始绝食,送来的饭菜看都不看一眼,连水也不喝。而此时祖大寿、祖大乐、吕品奇正匍伏在皇太极脚下,向大清皇帝表忠心。年前九月,皇太极得知宸妃病重,于次日返回盛京,行至半途,一更时分,盛京遣使来报,宸妃病危。他连夜拔营,驱马朝盛京飞奔,至五更天銮驾刚抵盛京城,还是来晚了,宸妃已溘然薨逝。皇太极所以特别珍视同宸妃的这份爱情,是在他的十五份爱情中,海兰珠名份虽排第二,实际上是第一。她是庄妃木布木泰的姐姐,晚于妹妹九年入宫,皇太极的大妃哲哲就是她们的姑姑。海兰珠入宫时已经二十三岁,算一个老姑娘了,但她天生丽质,如花似玉,且温文尔雅端庄秀美,超凡脱俗的气质加甜美的嗓音,让皇太极为之销魂,与她形影不离。崇德二年七月,她为皇太极生下一子,皇太极破例在大政殿举行了庆典活动,还颁发下大赦令。此前他有七子,一年后庄妃又生下第九子福临,都没有任何庆祝活动,可见海兰珠在皇太极心中的地位之高。不幸的是,这位小皇子不到一岁即患天花夭折,这对海兰珠是个致命的打击,终日闷闷不乐,以至染病,成为一个泪美人,最后一病不起。宸妃之死,对皇太极的健康乃至寿命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从这天起,他的精力和体力大不如从前了,他厚葬了宸妃,并减膳撤乐,定国哀期为三年。召见祖大寿等人时,他正在服丧期,穿的是常服而不是朝服,鼻孔里仍塞着棉团,一说话齉齉的,“祖将军,当年你说来归我,也算话付前言,朕终于见到你了,就是时间长了点。”祖大寿的脸不红不白,假装糊涂,“时间真快,臣也没想到都十一年过去了。”皇太极问他,今日还有何话说,他说,“没有话说,此为天意。”皇太极说,“你儿子祖可法在这里过得可挺好,还立了功,这功劳也有你一份。”他叫祖大寿去劝说洪承畴,以亲身体会现身说法。祖大寿谢了恩,去了三官庙。他没想到,刚一张口就遭到洪承畴一顿痛骂,臊得他无地自容,憋气而回。皇太极又派他的兄弟祖大乐去劝说,又被骂回来了。汉官承政张存仁自告奋勇,说让他试试去说服洪承畴。他一进三官庙,洪承畴就叫他背过脸去,指着他的小辫从祖宗开始骂起,一直到祖辈父辈,最后把他形容为一条丧家犬!他无颜转过脸来,垂头丧气地出去,青一块紫一块的脸色成为满汉官员们的笑料。“巴克什”詹霸平日就嘻嘻哈哈,也能说会道,他觉得自己行,向皇太极请示,要跟洪承畴好好唠唠。皇太极叮嘱他,一定要心平气和,不能威胁恐吓。他说,“请皇上放心。”他见到洪承畴的第一句话就是,“洪先生,听说你挺邪乎啊,没人敢撩理你,小的来跟你会会。”洪承畴微睁开眼睛,打量着来人,说话有气无力,“你是--满人?”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又经几番吵嚷叫骂,已十分虚弱。詹霸说,“是啊,眼神不赖啊。今个咱不说那些闹心的,闲唠嗑行吧?”洪承畴说,“跟一个要死的人有什么可说的?”詹霸大大咧咧地去床案边,要给洪承畴倒茶,洪承畴摆了摆手,“免了。”詹霸在一只凳子上坐下,与他正式开谈。“小子去过蒙古,去过明朝,也去过朝鲜,发现跟咱这边的人,辽东的满人汉人也都差不多,现在大家不是成为一个整体了吗。照我看,人就是呆习惯了,老住一个地方,就容易瞅别地方的人不顺眼,好比老鸹落在猪身上,光看见别人黑,这就是瞅别人有毛病的来由。小子刚懂事的时候,听大人讲过万历妈妈,说罕王少年时代当‘郭什阿’,就是养马的,伺候李成梁时,明朝的钦天监占卜,说是北方出了个脚踏七星的混龙,要夺明朝的江山,万历就命各省地官员查巡缉拿。圣旨到了辽东总兵李成梁这里,有一天他洗脚,小罕子瞅他脚上有三个痦子,很奇怪,李成梁说,‘老爷全指这三个痦子才当上了大官。’小罕子说,‘我脚上长了七个痦子呢。’李成梁大吃一惊,原来脚踏七星的混龙就是身边这小孩!晚上他趁小罕子在马棚睡着了,命手下连夜打造木笼囚车,准备第二天早把小罕子送进京城。这事被他的小妾喜兰知道了,喜兰可怜小罕子,不忍心看着他小小年纪遭受凌迟之苦,半夜时偷偷溜到马棚推醒小罕子,叫他赶快逃命,她牵出两匹马,让小罕子换骑,小罕子上马冲出军营,朝大山里奔去。第二天李总兵发现小罕子跑了,挨个查问,问到喜兰,喜兰说不知道,问她小罕子朝哪个方向跑了,喜兰也说不知道。李成梁把她吊起来打,直到把她浑身衣服打烂,最后活活打死。后来,罕王在长白山扯旗造反,建国称汗,为感谢喜兰的救命恩德,特立神位祭祀,因这是万历年间,就称她万历妈妈。那以后,满人家都有她的画像再不木雕做为供祀。有人家杀猪,把猪肉大卸八块煮熟,再照猪的形状复原,猪头缠上血肠,插入一把切肉刀供到桌案上,先让万历妈妈享用,等萨满允许,才能坐到炕桌上吃肉。在宫里,就更隆重了,先跳大神,还要挂上神幔,因万历妈妈是裸体像,也只有萨满才能靠前,祭祀过后要熄灯灭火,不然万历妈妈会害羞呢。洪先生,你说,一个汉家女人不惜把命搭上救满人孩子,万历妈妈是不是很超然,无愧于圣母的称号吧?”洪承畴长长叹了口气,问詹霸,“满人口齿都像你这样伶俐、能说会讲吗?”詹霸得意地回答,“我算什么,内三院那些家伙,随便挑,哪个都比我能白话。”洪承畴几乎要笑起来,詹霸趁着洪承畴有兴致,继续说,“万历妈妈爱护罕王,那是她在建州呆的时间长了。反过来,先生要在这住惯了,也会像一家人一样,瞧满洲人顺眼瞧明朝那边的人不顺眼。就说这衣着和发型吧,明人瞧着满人别扭,满人又瞧明人别扭,洪先生,咱们谁也别说谁,客观公正,一碗水端平,你说明人的长发,是不是只能跟两种人有一比?”洪承畴说,哪两种人?詹霸说,“疯子和老道,那么长那么厚的头发,得生多少虱子、用多少水才能洗净啊。不夸张说,明朝为什么发生饥荒?是因为干旱吧,水不够用吧,因为什么,水都洗头发啦!照这样,我看再有几条长江黄河也不够用。只有一条路,剃发,刮胡子,习惯了就好了,等以后有人再张罗留长发,你肯定又是不习惯……”他不说了,因为这时洪承畴正在瞪他,他急快地说,“闲唠嗑,唠嗑。”洪承畴一只手指向他,“给我滚,别在这气我!”詹霸笑嘻嘻地说,“再唠一会呗。”洪承畴去抓床案上的茶杯,詹霸跳起来就跑,那种夸张的尥蹶子跑出来的滑稽相又引起了外面满汉官员的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