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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日,多尔衮一行从朝阳门进入京城,走在前面的吴三桂军已让人认不出来了,从他到手下将士都梳起了小辫,成为清军的一部分。后面的八旗兵举着的两面横幅格外引人注目,“仗义出师”,“仁义之师”,这些八旗兵还互相叮嘱,“走齐点,走齐点。”确实,这一路他们秋毫无犯,给人们留下了与以往不一样的印象,让人感到如梦如幻。大军经过一片焦糊的粮仓,进入冒着余烟的内城,他们看到了已烧成灰烬的承天门,黑色的三大殿和六宫的残骸,显得空旷起来的皇城内,只宫墙四周及角楼末及烟火。多尔衮命令部队救火,仅能扑灭些余烬,做些清理而已。

下了马的多尔衮、范文程、洪承畴等人步入余烟刺鼻的皇城,透过满目坍塌的黑黢黢的如同墓地般的宫殿遗址,看到了距皇宫偏远些有几处建筑,武英殿、建极殿、英华殿、南熏殿还在,也看到了宫中太监们一张张被烟火熏黑了的脸和手及衣襟上的破洞,知道他们尽了力,才使这几处建筑得以幸存。太监们向多尔衮行了宫廷礼,将一行人引到武英殿休息。武英殿是座偏殿,很冷,当年崇祯皇帝就在这里素服避殿,减膳撤乐自我反省,现在却成了宫中最好的去处。就在这里,多尔衮发下一道道命令,期待明朝官员们尽快上朝进见,并许诺每位官员均官复原职,俸禄各加一等。

三品以上的八百名高官一部分人被刘宗敏折磨死,多数人被夹残,还有一部分随农民军逃走,来上朝的多是四品以下的小官,如原兵部右侍郎金之俊,兵科给事中冯铨、龚鼎孳等,他们的家产都被抢夺,三妻四妾也颜面尽失,一个个都是受了侮辱与迫害的样子。这些人一进武英殿,看到头戴宝石冠顶威风凛凛的多尔衮,跪到地上就山呼万岁,又要把先前对李自成的滥誉重复给新主子听,连范文程和洪承畴都忍不住要发笑。范文程说,“缪矣,此乃大清摄政王,我皇上远在盛京,尚未驾临。”多尔衮也笑了,说,“都起来吧,看座。各位记住,我朝见皇上不须呼万岁。”明臣们用委屈甚至惊愕的神色向多尔衮发问,多尔衮说,“这就是我朝!从今以后要养成这样的风气。”臣工们假装思考一下,随后齐声说,“摄政王英明,我等遵旨。”多尔衮首先向各位臣工遭受迫害表示慰问,然后说,“你们即将成为我朝的干城,大家畅所欲言,该怎样建立一个集满、汉、蒙古各族群于一体的新王朝。”他又说,“我朝不避讳王朝的兴衰,大清朝,早晚有一天也会像明朝一样灭亡,这不必回避,无须掩饰,恳请各位建言献策,怎样才能政通人和,先使我朝超过元朝,再超过汉朝、宋朝。”明臣们略为思索一下,又开始奉承,“历朝历代都不会容忍臣民妄猜本朝寿命,一律说千秋万代,万寿无疆,这真是广开言路啊。”多尔衮说,“因为哪一个皇上也没活过一万岁、哪怕一百岁,那一个王朝也没超过五百年。”气氛顿时轻松下来,臣工们的胆子也大了,金之俊首先发言,“依臣所见,古往今来最好的制度就是大明朝,太祖、成祖汲取了历朝历代的经验教训,德政多多,例律也是最宽泛的,大清朝最好能因袭明朝,制度、例律都是现成的。”多尔衮说,“这是当然,好的要继承,不好的呢,比如锦衣卫、东厂、西厂,也要因袭吗?只能是继承合理的部分,摒弃不合理的部分,各位说是不是这样?”金之俊点头称是,多尔衮继续说,“本朝首先宣布,从即日起,取消‘三饷’,辽饷、剿饷、练饷,取消天启年间加征的每亩三厘税赋,让黎民感受到新朝之恩,还要为农人重新分配土地。”明臣们一阵骚动,金之俊说,“这很好,不过要说算作清朝的恩惠,也不准确;明朝是被流寇推翻的,‘三饷’事实上已名存实亡。农人感到喘不过气来其实是从万历年间开始,先是每亩征银三厘五毫,后加到九厘,正因为于此,酿成了后来陕人的起兵造反,天启年间加征三厘,只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多尔衮说,“你说什么--”金之俊说,“臣以为,减免三厘,未免小气了一点。”大殿里响起了笑声,多尔衮说,“取消‘三饷’是我朝宣布的,就应属我朝的恩典。只减免天启年间的加赋,因战乱尚未结束,皇宫还要重建,哪儿不需要银子?自古民以惠为怀,给他们一点好处就感受得到,若一次性恩赏过多,以后不给了他们就会骂你,细水长流才是长治久安之道。何况我朝要给农人分地,土地对他们来说,才是性命所在。”金之俊表示赞同,但他还要玩弄辞藻显示一番,“由于战乱和饥荒,死了不少人,乡村的富户有的被杀有的逃亡,实际上有些穷人已经得到了土地,这不能说是清朝的恩惠。”多尔衮说,“那样得来的土地是不合法的,须经官方确认,才属于他们。”金之俊说,“睿亲王能言善辩,说得有理有据,臣不胜钦佩。”冯铨说,“睿王年轻有为,实乃新朝之福。”多尔衮说,“金先生伶牙俐齿,才思敏捷,更有胆量,实在不可多得,望各位多多效仿。”冯铨说,“这就是大明朝的遗风,臣子们敢言直谏,不过,到后三朝,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多尔衮说,“四品官尚且如此,要是大学士来了,岂不让本王穷于应付尽显尴尬,还有幸存者吗?”金之俊说,“李建泰还在,只是,他已降过流寇,无颜来见睿亲王。”多尔衮说,“召他进宫,告诉他,他仍是大学士,清朝的大学士。”

这一天在祥和的气氛中度过,臣工们感到很轻松。第二天,李建泰来上朝了,然而无论气度上还是口才上都不如金之俊,每说一句话都要考虑再三,以至多尔衮有理由说,“明朝论资排辈,有些人徒有虚名,我看金先生堪当大学士。”金之俊更加得意,俨然成了明臣的首席发言人。会上,多尔衮又提到人数众多的太监,说今后不设东厂、西厂,这些人理应裁减。金之俊说,“到崇祯一朝减至五万,已是最少的了,要没有他们参与救火,连武英殿也不会剩下。”多尔衮说,“他们确是有功,这样吧,所有太监养到终老,以后额定为三千人。”明臣们齐声赞成,金之俊说,“睿亲王真乃有情有义。”明臣们又提出,目下京城缺少银子,致货币不能流通,粮仓又被流寇焚毁,官民生计出现了困难。多尔衮当即承诺,写信给济尔哈朗,叫他从盛京调集银三百万两,粮百万石入京。明臣们兴高采烈,纷纷用最美好的词句赞颂大清朝,说就像回到了明朝最开明时代的那种气氛。这时多尔衮说,“明朝嫡胤无遗,用移大清,我朝应不忘明室輔立之恩。崇祯帝惨死,要给与礼葬,为他追上谥号。”明臣们显得很狼狈,集体跪下去,“这确是疏忽,臣等有罪。”多尔衮说,“赶快办吧,令京城官民举哀三日。”就像崇祯之死他比明臣们还要悲痛似的。

明臣们齐聚田妃陵寝,把崇祯夫妇的柳木棺椁抬出,为两具遗体穿上九龙袍,漆金靴,戴上冲天冠,九凤冠,织金绣服和九凤冠,抬入描金的朱漆、黑漆棺椁重新装殓,又根据范文程的提议,追谥号为“壮烈愍皇帝”,愍,即悯惜的意思。崇祯夫妇死也不会想到,他们的尸体成了多尔衮向明人宣传清朝仁德的工具。

几天的接触,多尔衮给明臣们留下了好印象,他微笑起来一排匀称整洁的牙齿,让人感到亲切动人。正当明臣们由衷赞叹大清朝真够意思的时候,多尔衮的话语进入正题,他说,“汉人统治天下,子民只有汉人,边外人群都蔑称为夷狄,这不妥。我朝入主中原,要实行各族群大一统,满汉一家。一家人就应不分彼此,只有剃发易服才是同心同德,各位说是不是啊?”明臣们的脸陡然变色,他们一个个嘴角紧闭,缄口不语。金之俊站出来反驳,“臣认为不可,我华夏自三皇五帝到秦汉以来,均是同一冠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同天道,天不变,道亦不变,岂能说变就变?”多尔衮说,“不对,胡服骑射不是变过吗?汉字不是从篆书演变而来的吗,佛学不是从天竺国传过来的吗,哪有墨守成规一成不变之理?各位看洪先生和吴将军,再看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留了辫子,穿上满员的制服,不是挺合身、挺威风吗?”金之俊说,“服饰可改,发不能剃,这是汉人的底线。”多尔衮问其他大臣,“你们也这样认为?”明臣们都支支吾吾,甚至躲躲闪闪,朝议进行不下去了,多尔衮宣布散会。

当晚,多尔衮与范文程、洪承畴,满蒙汉王公大臣商量,怎样让明臣们坦然接受,一部分武将提出把明臣押进大牢,多尔衮说,“不能逼迫,必须在他们可接受的基础上。他们能接受,京城人就能接受,京城人接受,河北就能接受,河北接受,华北就能接受。到整个华北都梳起辫子,江南明民若是不干,那时才可以武力镇压。”蒙古科尔沁亲王吴克善提出,“汉人有一万个心眼,你怎么也鬼不过他们,不如干脆将汉俗全盘掀翻,看他们怎样接招?”范文程、洪承畴表示赞成,多尔衮说,“这是个办法,明天就试试。”

第二天上朝,多尔衮仍那样心平气和,再次提及剃发易服,明臣们还是一口否决。多尔衮开始贬低汉人的长发,又贬低女人的裹脚,他说,“为什么叫关里人侉子,就是女人走路那种迈不开脚的姿势,各位不要自命清高,自欺欺人。”他又提到汉人的殡葬,说中原本就树木稀少,还要用最好的木料打棺材,他问,“这是不是恶习?”最后他说到明朝人口统计的混乱,“因为按人头征税,许多人家为避税,瞒报户口。人口统计不准确,遇到灾害之年粮食紧缺,物价肯定飞涨,富人发了财,穷人就要饿死,饥民能不造反?当然,还有别的原因。种种弊端,本王先说到这里,其他,想起来再说。”明臣们当时就炸了锅,他们就像遭受农民军拷掠一样发出如同牙疼和练歌般的啸叫声呻吟声,金之俊反问多尔衮,“睿亲王,您说汉人下葬浪费了木料,满人死后是不是用木料焚化,要用多少木料?”多尔衮说,“废弃的木料,糟木朽木,树枝均可,只要能燃烧。”金之俊又问,“明朝人口统计不确,大清又将怎样统计人口?”多尔衮说,“很简单,按地亩征税,而不管每户有几个孩子。没有瞒报现象,人口自然就准确了。”李建泰终于发言了,他说,“这个办法实际上张居正已经实行过了,叫做一条鞭法。不过,只实行了十年,张居正死后,就废弃了。”多尔衮说,“等于没说,在我朝将是持久的,直到有一天清朝不存在。”金之俊说,“睿亲王说得也对,但有些习俗,比如汉字,土葬,女人缠足,都是祖先留下来的,汉人向来敬天法祖,此为千年传统,若改变就不是汉人了。至于剃发易服,可以商榷。臣最赞赏的是睿王要给农人分地,不过近来有八旗兵跑马圈地,引起臣民的担忧,望睿王明察。臣要说的是,只要保持汉俗的正统地位,发型和服饰并不重要。”多尔衮说,“八旗兵有多少人,他们占的都是皇庄官田,那些官田都是已经死亡再不与我大清作对的官员之家。至于汉俗,可以依各位臣工意愿,各位接受了剃发,本王也郑重宣布,以汉文为首,京城所有宫阙门匾,一律汉文在右,满文在左。”明臣们齐声说,“臣附议。”金之俊向多尔衮拱手,“明日臣将拿出书面文字,以为凭证。”

结果,第二天金之俊拿出拟好的调解书当众宣读,“大清君临中原,我等愿顺从天意。臣金之俊谨代表全体汉人宣布,十从十不从:男从女不从,生从死不从,阳从阴不从,官从吏不从,老从少不从,儒从而释道不从,娼从而优伶不从,仕宦从而婚姻不从,国号从而官号不从,役税从而言语文字不从。”多尔衮接过文书看了一遍,拿给范文程和洪承畴看,两人点头,多尔衮大喜过望,其实他想要的只有一条,剃发易服,这场文字游戏,也可说是心理战,他取得了完胜。接下来就是与范文程、洪承畴运筹好的军事展望:一当华北、中原平定,大军打到江南,尚在迷糊中的南明势力想抵抗已来不及了,天下一统就是探囊取物。他不能不激动,历经两代人的奋斗,一个空前的大帝国将在他的手中变成现实,他如何能不激动,禁不住热泪盈眶,不等散朝就急着走出去,遥望着东方,唏嘘不已。他以其军事才能和政治手腕向世人证明,他是真正的摄政王,无冕的皇帝,远胜豪格和济尔哈朗。他只有三十二岁,风华正茂,雄心勃勃。那一瞬间,他想到了母亲,美丽的阿巴亥,她被武士们的两只弓弦无情地夺走了生命,那一年他十四岁。

京城九门正在清理,重建。紫禁城要恢复原样,这至少需要五十年时间,只能暂时搁置,幸好有宫墙围着,从外面也看不出什么。九门城楼很快将恢复它们的雄姿,就像要抹去农民军进城并喧嚣敲小鼓的痕迹,但京城的男人们从此将开始梳小辫、穿上长袍马褂,一些女人还穿上了旗袍。这是一种适应,一旦成为习惯,要想改变它又会不适应,作怪的是时间。

漫漫历史,历次改朝换代都是在刀与剑、血与火中进行,没有一个统治者会带着鲜花和蜜饯来,无论天下兴亡,最苦的都是黎民。清王朝也同前朝一样,不可能改变封建社会的性质,依然是按着“天不变,道亦不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轨道运行,也同样逃不脱王朝从盛到衰的铁律。

这一年是明崇祯十七年,大顺永昌元年,清顺治元年,按西夷历法,为公元1644年。

(全文结束,感谢能认真读到最后的每一位网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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