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来的时候,第一次被打,我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靠窗边那个大哥正等着赵管教走远了,应该是听着脚步声判断着,脚步声清楚得很,就好像除了这个屋子里的5个人,开门外面就是悬崖,那声音好空洞,就好像掉一个石子在外面悬崖下的海里,都跟掉在眼皮底下一样响,就好像后背有好几把刀子对准了我,可我的腿被粘在了地面一样,我能感受到那种笼罩式的恐惧,越来越近。屋里没有一个人出声,可他们明明就在那里,楼道里此时已经安静了,铁网窗边的大哥突然起身朝我走过来,我本来低头搞被子,瞟了他一眼,可怎么......那不像一张活人的脸,因为即使瞟一眼也能感受到他没有表情,就好像一部冲着我快速抵进的冷血机器,那两只眼睛怎么就锁在了我身上一样,就好像他下一秒马上要把手插进我的胸口把心抓出来,我当时突然就停住了,身体好像不受控制,把着床栏杆退到了门边,身后的门也跟着发出了“咣!”一声,这声音还在门后走廊循环不散,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紧追着我已经离我不足半米,也不知什么时候,他一只手已经压住了我的脖子,像钳子一样把我牢牢扣在了门上。
我的余光已经因为慌张开始到处寻觅,可怎么就让我寻到屋子里另外三个人,那原本没有声音的三个人,早已经从不同位置盯着我了,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盯着我的?就好像这个屋子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哪怕是一条缝隙,上铺,下铺,远的,近的,他们仍然没有声音,但是这四双眼睛唯一的共识就是锁定了我,还有......他们的脸上都没有表情。我的身体开始颤抖,因为我发不出声音了,我能感受到有什么正从上到下抚摸我的全身,可那并不是谁的抚摸,那是我已经冰冷的汗水,穿透了身体。我的目光反覆的寻觅在这四个没有表情的人脸上,我恐惧,我想要谁给我一个机会,一个眼神也好,到底要我怎么样?我不知道我的五官是如何的扭曲,我唯一的预感是他们马上会活活吃了我,就好像我从来没有存在过。
然后,我脖子上的钳子竟然渐渐松开了,他们几乎同时笑了起来,他们竟然可以同时笑起来。身后的走廊里,这诡异的笑声仍然久久不散。
这些到底是什么怪物??
为什么他们黑色的眼睛没有眼白?为什么有个家伙已经把脑袋拧到了身后?另一个正在用长长的红舌头舔自己的眼球?
这些是什么??
“笑什么!安静!”
当时某个巡查的教官突然出现在门外,拍着门。
屋子里也突然恢复了安静。怪物,一眨眼,就没了。
本来以为一切就此过去,我算是过了第一关,可当天晚上,睡不着,迷迷糊糊就觉得有什么黏东西粘在腿上,借着月光睁眼一看,我的脚怎么被捆住了?绳子拴在对面床上,可顺着看过去,这哪是什么绳子,捆我的是对面床的舌头!又想吼,也已经说不出话了,脖子早被钳住,还是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我感觉血都凉了。没有眼白的人和脑袋拧到身后的人从床上跳下来,像是化成了两团黑影,那身手,怎么是人呢!他们四只手迅速抓起被子......
这是我去少管所的第一顿打,发生在当天半夜,我眼睁睁看着被子蒙住了我的头,却喊不出一声,心想也好,再看不见那些红口白牙的怪物了......
或者打死我,就再也不用见了......
等我再醒过来,已经天亮。
我怎么和一群怪物呆在一起?
钳我的大哥说:“你以为你不是吗。”
......
这个大哥,我现在叫他蒙哥,这里面的人都这么叫,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怎么进来的,因为我觉得他嘴里没一句实话,我以为告诉他们我在外面犯了什么错,能镇住他们,好像这里面都有这个习惯,新人被打然后报罪,可自从我说了以后,打,反而变本加厉。
我痛苦吗?
不,我罪有应得。
......
每当我烦心的时候嘴里就没味儿,口干,想打人。抽根儿烟就好了,可现在没有。
我爸喜欢抽烟,我妈不抽,我爸一天能抽一盒,一盒半。
抽那么多干什么?
应酬!
小区里的烧烤店靠的就是关系,没有关系,那么大的油烟,人家不找你麻烦?吵吵闹闹,不找你麻烦?这是我爸和我说的。有事儿没事儿喝两口,有事儿没事儿抽几根儿。
记得有一年,我应该是10岁,那天起夜,过客厅,看他们两个人拿刀一块儿一块儿又一块儿的切着肉,那颜色我记得很清楚,血红色,看起来很新鲜。我爸妈每天早上4、5点要起来切肉,穿成串子,我早上要上学,不睡了,这个更有意思。
“看什么?睡觉去!”我妈一边拿起切碎的肉块儿,一边插进竹签子里。
“看看呗!”我爸手里不停切,叼着烟从嘴缝里嘟囔着一句。
他过一会儿放下了刀,冲着我撅了下嘴。
“试试?”
他试探性的问我。
现在想想估计他可能是累了,或者懒了,因为那只灯光下还泛着油光的左手,已经夹住了他叼在嘴上的烟,迫不及待的往里吸了一口。
吸完这口他又抓起桌子上的毛巾,擦起手来。接着他就开始手把手教我切肉。
......那是一段多么可怕的经历。
我一边切着,可一边脑子里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头天晚上看的《动物世界》:一只刚出生还挂着粘液的鹿,全身棕色,湿哒哒的,缩成一团,它发着抖,它还没站起来......它可能还没学会,母鹿则在一边焦急的唤着它,冲着它不停的叫,好像它没有选择,必须马上学会一样。母鹿在惧怕什么呢?远处的黄草丛里有什么在动,越来越近,母鹿越发焦急了,它的眼神慌张的在草丛和小鹿身上游移,它叫的更加厉害了。突然,它甩开头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一跃向草丛反方向跑开,等它几步慢下来,确认自己安全,再回头,看那只刚出生甚至还没学会站着的小鹿已经耷拉着脖子,红色的血液正顺着脖子慢慢流,它已经被拎了起来......它已经死在了兽嘴里。
那鲜红的颜色,像极了我正在一刀一刀切下的肉。
原来生肉就是这样的气味。
......是啊,我是不该那么小就动刀子的,不然我就不会失去一切,失去自由。
过一会儿,他已经坐在一边的沙发上,橙红色的灯光下,瘫懒松弛的身体,只有胳膊是立着的,他把烟卷塞进嘴里,又深深的吸了一口,闭上了眼睛,吐出一团白烟,透过朦胧的烟,似有似无,我看到他那表情,是那么享受。
“这么好受吗?”
看他的样子,我当时就觉得抽烟一定是一件很享受的事。
他那张享受的脸我一直记得,一直到我自己开始抽烟。我感受到了他的感受。
就是10岁那年,烧烤摊前,我爸的一个常客问我要烟,我随手拿起烤串儿的火炉子边,那半盒香烟送给他。他只抽出了一根儿,吩咐我送回去,结果我忘了,一直揣在兜里,没人问过,好像大家也都忘了。
我第一次抽烟的那天很“隆重”,我们小学周三都只上半天课,那天我把烟带到了学校,其实也不是特意想带过去,头天晚上揣在兜里没人再提起的那盒,中午放学的时候,我本来要掏饭钱,摸出来了。和当时的几个男同学打赌,谁敢抽。
小,不懂事。
胆子大的抽了,胆子小的走了。
从此,我渐渐习惯了抽烟的感觉,那是不止像喝酒一样的没有束缚,而是......自由。
......我当时有一个选择,抽或者不抽,我选择了前者,似乎我脑中一直是我爸吸烟以后享受的脸,挥之不去。
这与他有关吗?我不知道。
这与我现在的处境有关吗?我不知道。
管教刚才还在敲隔壁屋子的门,铁门没有规律的“咣咣”直响,他喊着什么,同屋的人有的咳嗽,有的嘟囔着。我太专心,没有听清,或许如果我可以早点学会专心,会不会现在的结果不一样?或者我现在只是在逃避......
......
那之后的一次,我记忆犹新,我把烟带到了学校,被同桌举报,班主任检查课桌给发现了。她叫来了我妈,把我妈训了一顿,还威胁要向上反映情况给我处分,我妈好说歹说,只是在全班向同学赔礼道歉......可那天下午我偷了同桌的零花钱,买了一包烟,那天晚上我还是吸了。
我的同桌学习很好,我原本并不讨厌她,但那天我恨她。甚至现在想起来。
就在那天晚上,我叼着烟,借着路灯的光,我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那影子有些不一样了,我摸了摸自己的头顶,那里已经长出两支触手,它正在呼应我手指的抚摸,它正在前后摆动。我一边用手摸着,却并不感觉有什么不舒服,没有慌张,没有惊讶,没有害怕,也可能面无表情,就好像许久未见,那本就该是我身体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