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堂庵早上破例要喝酒了。从知府那里回到家里,他就掐着手指算日子,今天是杨大人从沅州府调兵回来的日子,一大早起来心里有一点小小紧张。几杯酒下肚后,他心情豁然开朗了许多,想到与他作对了一世的滕家,将在今晚一夜之间不复存在,心里萌生了想要唱一出花灯戏的冲动。下人们都在忙各自的事去了,屋内就只张氏在,厢房里的夙紫吵着嚷着要放她出来。张氏向堂庵求情放了女儿,刘堂庵瞪着蒙蒙醉眼,用花灯戏腔唱着:夫人且慢,等今晚老夫打败那遭人厌烦的乱贼,见着了明天的艳阳高照,定还女儿的自由身呐,呀——哈——哈……
张氏说不通堂庵,不理在堂屋发癲的男人,跨过堂屋门槛,朝关押夙紫的厢房那边走去。从厢房里传来夙紫有气无力地叫骂声,揪得张氏心痛。张氏来到厢房门前,敲打门板,告诉夙紫不要再闹,等他爹外出时,她想法把她偷偷放出来。她还劝夙紫,她爹不管怎样还是为了家好,治了滕春生一家,自己家就安宁了,千万不要记恨爹爹,爹爹是怕你管不住自己的嘴,一时性起,把事情告诉了迟墨一家,坏了你爹的大事。夙紫听了张氏的话,止住了叫骂,她要母亲天黑前定要放了她。张氏说只要她听话,她会想法放她的。
母女俩说了一会,看守夙紫的下人来了,他见了张氏,向张氏行了礼后,朝张氏说:“太太,老爷有吩咐,决不能让小姐离开这里半步,等过了明天就放了小姐,您还是先离开这里吧,免得老爷又要为难下人了!”
张氏看了一眼身前的下人,冲下人吼道:“你只听老爷一个人的吗?别忘了我也是这家的主人!”说完一扭腰,尖尖小脚迈着碎步,向门口走去,在坪子里她回头朝厢房里的夙紫喊:“紫儿,听话,娘会管你的!”
刘堂庵觉得今天日子太长了,在堂屋里戏癲了好一阵后,又抽了几次大烟,睡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挨到晚饭时间。他匆匆吃了几口便放了碗筷,然后整理了衣妆,看样子是准备出门。张氏问他去哪里,刘堂庵不答,只是一笑,要张氏吩咐下人晚上备些酒菜,菜要备得丰盛,有重要的客人来访。张氏巴不得刘堂庵快点出门,她心痛女儿夙紫。女儿是她的心头肉,这几天听着夙紫的哭闹,把她的肺撕裂了一般,生怕女儿被关出个好歹。
刘堂庵哼了几声戏曲,叫了一个下人陪同,说是去镇头的路口接人,便反背着双手,驼着背摇摆着出了屋。刘堂庵出门时,厢房里的夙紫听得他哼曲,猜测他的爹爹定是出门了,便朝窨子屋里的母亲大喊。看门的下人日夜守着小姐,对小姐的遭遇有些同情,忙跑进窨子屋内报告太太,说小姐在唤她。张氏才记起她上午答应了夙紫,天黑时放她出来。张氏问下人,老爷是否去了镇子的东头?下人说,他进门时看见老爷朝镇子东头的路口去了。张氏拉着看门的下人,去了厢房,要过下人的钥匙。下人说只能放出来一个时辰,老爷回时小姐一定得回到这个房间。张氏一脸不悦,朝下人大骂,骂下人的眼里只有老爷,平时的银两是谁发给他们的?正在双方争执不休时,房内的夙紫朝外面的张氏说,她只是出来透透气,一个时辰够了。张氏朝下人大骂:“看紫儿多懂事,她能为难你们这些下人吗?”
下人抽出钥匙主动打开了房门,夙紫出门时,下人说,小姐一定不要食言。夙紫一笑,朝下人说,放心吧,半个时辰我就回到门口。下人笑了,说小姐真体贴做下人的难处。
张氏围着夙紫,摸了摸夙紫的脸蛋,说是这几日被关得有些腊黄了,皮肤变得晦暗没了先前的水灵光泽。夙紫哪里顾得张氏说的这些,朝张氏说,这屋里闷得慌,她想去大门前透会风,散掉身上的晦气。夙紫没由张氏应准,便一溜烟朝大门口奔去。
天已断黑,夙紫不知此时迟墨是否在家,她在离滕家不远的那个土坳上唱起了花灯戏秦香莲,她反复唱了几遍,就是没听到迟墨回唱。夙紫急了,下了土坳直奔迟墨家。
从迟墨家壁板缝隙里露出红红火光,夙紫从壁板缝隙看向堂屋火塘,火塘边围坐着几位男子,迟墨爹坐在正中,他们正讨论着什么事情。夙紫懒得去听,她看不到迟墨,站在坪子里搓着小手着急。突然她想起了迟墨二叔,迟墨定是去了船上。夙紫一路跌跌撞撞跑向码头,在码头上稍稍喘了几口粗气,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汗,朝亮着油灯的船上唤着迟墨的名字。
甲板上,紫轩正在泊船。听到码头上女孩呼唤迟墨,朝船舱里叫迟墨。迟墨钻出船舱,从甲板上一个翻腾跃上码头,“呼呼”几步冲到夙紫跟前。夙紫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催促迟墨:“墨子哥快跑,官府今晚要来抓你!”
迟墨惊愕地看着夙紫:“抓我干嘛!”
夙紫急了,一个劲地推着迟墨:“快跑,官府清兵就要来了,你爹犯了诛连九族的死罪!”
迟墨突然明白了,他朝船上的二叔喊:“二叔,爹——爹——爹”
紫轩听到迟墨不成句子地喊叫,飞奔上了码头。看着迟墨急切的样子,朝夙紫问:“紫儿,跟二叔说,啥事?”
“二叔,快跑!我爹带清兵来抓你们一家了!”夙紫见迟墨和紫轩仍然未动,急得跺着小脚。
迟墨拉着紫轩的衣摆:“二叔,快点告诉爹快跑!快!”
紫轩一阵慌张,立在原地束手无策,过了少许,慌乱地问夙紫:“官兵到了哪里?”
夙紫:“我爹就在镇东头的路口接呢!”
紫轩一把拉住迟墨:“快上船,上船啊!”
迟墨一边跟随二叔走下石阶,望着家的方向,声音哽咽地唤着:“爹,爹,我要爹,二叔快救我爹!”
夙紫立在码头,含泪向迟墨挥手,嘴里在默念:迟墨哥,一定要再见。
“哗”的一声,沉重铁锚被拉上甲板,篙头上的铁钻落在石阶上发出刺耳响声。船上的油灯瞬间熄灭了,宽阔的河面上漆黑一片,黑暗空旷的河面只听得紫轩低声的:“快!拉上风篷,开船!开船!快点开船!
“哗啦,哗啦”绳索拉动响声过后,一片白帆在暗黑的河面慢慢升起,桨划水面的哗哗声混杂着篙撑河底撞击岩石的沉闷声,从河面飘向漆黑空中。
一阵狂风袭来。风中夹杂着撕裂般的厮杀呐喊,各种兵器的碰撞声,哭声,青年男子的叫娘唤母声,像一波波涌动的热浪,在滕家院子那头空中剧烈炸响,带着弥漫血腥的热浪,回落在平静的河面,然后从河面升腾到了空中,在空中久久回荡着。
厮杀的呐喊声和惊恐的尖叫声在持续响着,滕家院子上空燃起了通天火光,把整个镇子照得通亮。剧烈的拼杀声慢慢弱了下来,夙紫望着远去的那行大船,心里仍在默念,但愿他能得到平安。
远处的厮打声停了下来。夙紫想,大概迟墨的父亲失去了抵抗,或是官兵已经砍下了他的头颅。她打了个寒颤,望了眼慢慢变得暗淡下来的那片天空,自己是不是背上了永远不能抹去的骂名。她的身子软绵无力,挪动不了沉重的双腿,她此时不想回到那个让她厌恶的家里,甚至不想再见到那个驼背的父亲。
她想,这个惊恐着在黑暗中连他亲生父亲生死未卜,而孤零漂泊在水上,这一切该因驼背的父亲所造下的孽。她应该为他做点什么,是赎罪,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