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江这个商业巨镇,已是烟火万家。
青石巷、窨子屋,高墙窄巷、深宅大院,大宅门、太平缸……
三点二万人口的洪江,仅报馆就达十八家、钱庄二十三个、学堂三十四所、戏台四十个、青楼五十多家、烟馆六十余家,酒楼、客栈无计其数。上百个作坊、近千家店铺以及数不胜数的宫、殿、祠、院、庵、堂……洪江城恰如一幅直观明、清市井社会全貌的清明上河图,而这些背后,叙述着洪江的流金淌银、珠光宝气,这就是它的豪门霸气。
洪江起源于春秋时期,成熟于唐宋,鼎盛于明末清初。有“小金陵”、“小重庆”、“小南京”之称,这足以说明她的繁华。他处于中南与西南交界之地,是西南通往内地的咽喉瓶颈之地。而洪江则是古蜀、滇、黔进入中南的第一个繁华商务集市,其“扼西南之咽喉而控七省”的特殊地位,让洪江商城早在明代便有了一定的规模,成为交通要道和商品集散地。随着商业的兴隆,各处客商云集,城内店铺林立,作坊成群,形成了商城的繁华荣茂。康熙年间,更是发展成“商贾骈集、贸团辐辏、成屋鳞次、帆墙云聚”的西南商业都会。商贾、游客和流寓之人纷至沓来,行商流动,来往返复;坐商久居,繁衍子孙。在这座地地道道的商城,人们每天能听到洪江的“三响”:数银子的响声、码头上划篾片捆扎木材的响声和戏院里唱戏声。洪江商人经营着木材、桐油、鸦片等生意,每天上演着财富的故事。
洪江是淘金者的天堂,大多巨商来到洪江时两手空空,白手起家。然而不出十年,就是腰缠万贯,富甲一方了。洪江有句老话叫“客无三代富,本地无财主”。说的是洪江发财的都是外籍商人,但再富也富不过三代。因为这块黄金土地上淘金的人太多,竞争非常激烈。
洪江建立了一个运转自如的商业系统,涵盖了运输、税收、金融、服务、教育等最新潮的商业社会所必需的各个行业与部门,其中尤以先后存在的钱庄、银号最为突出。洪江以木材、“洪油”(洪江桐油)、鸦片、白腊闻名于世。在洪江商城的30多个行业中,木材、洪油是它的起市之本,也是财富之源。
洪江从一个不毛之地,一个原仅是古龙标县的属地,进而跃开为西南、中南之间的商贸重镇,是畅通的沅水给它带来了显赫地位与繁华。这是一座流出来的商都,水毫无疑义地成为它的经济命脉。
有人以为洪江这个地名是流经此处的一条河流的名字,其实不然。洪江位于沅江之滨,是沅江的上游流域,因先后汇纳几处支流,至此江面变宽,水势浩大,宛若一股洪流,于是就有了“洪江”的称谓。
洪江不仅是沅水带来的商城,而且是海上丝绸之路非常重要而且必须经过的中转之地。从成都到西域的海上丝绸之路主要是避开三峡险滩,通过重庆酉阳、秀山的酉水进入古黔中郡郡府之地辰州的沅水,再从沅水到洪江,从洪江换巫水上贵州至沅水尽头的清水江黄平,最后换成马帮运到云南入缅甸,进印度,到达西域各国。
自唐朝开始,华东货物经长江到沅水要运到云南、四川、广西、贵州去,船只都要在洪江这里停下来换成小船,再逆着巫水和沅水上游而去。明清以后,这里千帆竞渡,是鄂、湘、滇、黔、桂物资集散地,被称为“五省通衢”。正如芙蓉楼碑廊中石碑文描述的一样:东去巨舻摇橹下,西来小艇扬帆过。看将滚滚若湖汐,激石冲回漩似螺。可见洪江的水路有多么繁盛。在光绪年间时,洪江流传一句谚语:汉口千猪百羊万担米,比不上洪江犁头嘴。洪江地处沅水与巫江的交汇处,巫水入沅的地方形似犁头,因此得名“犁头嘴”,这是洪江最早形成的码头。而汉口是长江的一个重要口岸,明代时,汉口已是朝廷商业重镇,是中原、关陕与西南、南方商业贸易的枢纽。最为重要的商业枢纽汉口,在当时却不及洪江。
另说洪江码头。洪江沿江有48个水码头,而且十分出名。洪江商业网点大部分靠近港口、码头,同行业均聚居一方。如古老的木行业均设在洪江最早的犁头嘴至大湾塘河边,主要便于接待木客,照管水排。
民间有传说,洪江48个码头的来历与神秘的湘西巫傩文化有直接关系。洪江三面环水,水是洪江进出湘西的主要通道,也是洪江经济的主动脉。因此,在洪江盼水是商人和工人们的最大愿望。每遇久旱无雨、年成不好或地方不净,老百姓便会请高僧、道士、巫师设坛做法,洪江人称“打醮”。从设坛起香到散香前,48天时间,任何人不准吃荤、宰杀,据说按照老辈留下来的规矩,由于打罗天大醮要48天夜以继日不停敲鸣钟,还要放48个焰口,规定放焰口的地方必须是通衢水陆码头,而且每天要换一个地方,故有了48码头之说。
滕紫轩的帮船在经历无数险滩后,傍晚来临时分停靠在了洪江城天均戏院前的码头。
此时的洪江城已是灯火澜珊,从天均戏院里传来的悠扬京戏声,撩拨得劳累了一天的水手们忘记了疲劳,他们盘坐在甲板上,抽着烟闭眼倾听。他们在静静地感受这雨丝般清幽,将心灵中淤积的尘埃清空,享受簌簌的拍落。清脆的京胡漫过他们的双耳,一股清晰的脆响进入他们的心房。那是至真至纯的天籁之音,它震动着他们的思想,洗濯着他们的心灵。
滕紫轩按照寒武的嘱咐,船在冲上清浪滩后中午休息时,他向所有的水手们做了交待,船靠洪江后禁止所有船员上岸进入青楼和烟馆。水手们都清楚紫轩的交待是怎么回事,这一趟生意等于是在火中取栗。但水手们很听话,毫无怨言地盘在船上。水手们是不负责船上的货物上下搬运的,船一靠岸,艄公便上岸去通知花行的老板了,然后依次通知油号高老板明天一早装货。大约半个时晨的光景,花行老板带着一帮搬运工上了船,悉悉索索地把船上棉花搬上了岸。
花行老板是一个四川人,一嘴四川土话,他给紫轩结了装运费后,很是热情的盛邀紫轩上岸听戏。听戏对洪江生意客来说,是最好的待客方式。因为洪江的戏剧种类繁多,而且大都是远到而来享誉盛名的著名戏班。就说离码头最近的天均院戏,曾得朝廷的赏赐而闻名四方,东西南北的商客来到洪江非得进一趟天均戏院,才算不枉洪江一行。而能在天均戏院里唱戏的就更不简单了,戏院的戏班子一周一换,并且是根据戏班的名气排队候戏,名气稍差一点的往往两个月内也排不了一场戏。戏班的班主为能在天均戏院登台唱戏,他们打破脑壳,想烂心事的想尽一切办法,觍着脸皮巴结戏院的管事。有的还要先送上银圆,戏院的管事才考虑要不要他们上台。因为这戏院就从不愁没有名角名班。戏班班主送上银圆能得到戏院管事当场答复的,那都是有了一定名气的戏班子了。花行的老板说,今天戏院里唱的是京戏,都是些大牌的名角名旦,是很难遇上的。这个戏班是从京城里来的,全洪江城的人都说从来还没见过如此精彩的。唱戏的京味十足,字正腔圆,花旦的一招一式迷倒过很多外地的商客。要错过了这个机会,恐怕这一辈子都要后悔死了。
花行的老板带着浓重的四川话说了好一阵,滕紫轩仍不动心。连盘坐在甲板上的水手们被花行老板说得心里像钻进了几只蚂蚁,痒得他们坐立不安,把期待的眼神投向滕紫轩,他们的眼神带着对滕紫轩的鼓动和怂恿,跃跃欲试地想在紫轩未答应花行老板之前,替他先答应下来。但他们还是忍了下来,因为他们都是麻阳佬,领头是冒着生死为大伙的活路而走这趟水路,万不能把他为难,而遭来不必的麻烦。说重一点,不能把领头的生命当成儿戏,这不是麻阳船帮的行事风格。水手们骚动了一阵之后,慢慢的又静了下来。
远处的戏声穿过深邃的巷子,沿窄小幽静的青石弄子,冲破斑驳高墙,忽高忽低地飘到了码头上。然后又向空阔的水面悠悠飘去,带着一股清爽升腾而起,奔向依稀的星空。
水手们的心安定下来了,他们依旧盘坐在甲板上,随着从天均戏院里飘来的戏声,开始跟随那戏声在咿咿呀呀的符合。他们的手跟着戏声,随着脑子里想象画面在挥动。他们这些犹如跳皮小孩的稚嫩动作,倒把沉寂的夜弄得十分活络起来。
花行老板见说动不了紫轩,认为紫轩与他生分,脸带几分不满离船上岸。他站在码头上朝紫轩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郞咯下次一定要领情啰!”
紫轩朝花行老板拱手,又向对方躬身行了大礼,以谢对方好意。码头上搬运棉花的人来来往往乱哄哄的,棉花堆在码头上,成了一座小山。花行老板朝忙碌的搬运工们大声喊了句:“郞咯要快点,下雨了就要不得勒!”便沿石阶而上。
艄公几乎是跑上船的。当他站上船甲板时,他呼呼喘着粗气,因为是晚上,看不清他此时的脸上是副什么样的表情。他喘了好一阵之后,又用手锤打着自己的胸脯,等他缓过便匆忙一手抓住紫轩的手,往船舱里走去。
艄公擦了把脸上的汗,把垂在胸前的发辫往背后一甩,声音急促地冲紫轩:“不好了!”
紫轩惊讶地看着艄公,等待艄公说出由来。艄公的身子在抖,由于他的匆促一时不能接上接下来要说的话,只是一边推紫轩,一边战战兢兢地说:“快躲起来吧!”
正在紫轩不知艄公是因何因而催促自己躲藏起来的时候,船头上来了一个人,一口的河南腔调问甲板上的水手:“滕船头在哪?”
水手们朝船舱里一指,那人便走向了船舱。艄公的心这时安顿了些,他指着朝船篷走来的人:“高老板来了,是他说……”
艄公话还没说完,高老板进了船舱。他先向紫轩拱手行礼,然后走近紫轩,朝紫轩说:“滕船头,还是跟我走吧,先到油号里藏一会,等油装好立马开船!”
紫轩接连接到艄公和高老板的不明催促,一时摸不着头绪。但他能猜出他们要说的事是十分严重的,而且十万火急。滕紫轩顾还了问个究竟,随同高老板下船上了岸。艄公送到岸上时,紫轩吩咐艄公,要水手们待在船上,谁也不许离开半步,等他回来拔锚开船!
此时的码头非常热闹。搬运棉花和向船上装上桐油的民工,喊着号子,把码头闹腾得热火朝天。滕紫轩同高老板逆行在码头上的人流中,朝不远处的那条深邃巷子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