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武卓二十三年,冬,大雪六月有余。
西北十三州尽数被大雪覆盖,人马难行,物资难运。
三月后,西北饿殍遍地,易子而食,一尺厚的雪底,皆是累累白骨。
六月雪停,大周皇室发动十万军民,以人力生生打开去往西北方向的路,辎重进入其中,然人间惨状不过如此,西北近三十万人口,存活者不足十万。
一时间,“大周雪,皇室亡”的流言四起。
大周武卓二十四年,夏,潺潺溪水流了近百年的古渡河,突发大水,淹没了下游大乾王朝三座重镇,死伤失踪十五万人。
传言当大乾王朝的神机营来到古渡河后,大周的虎威军,也是同样出现在了古渡河的对岸,对峙三个月后,皆退兵离开。
······
两年后的大周西北各地,再次焕发了生机,只是每家门口挂着的一条缟素,令人沉重。
西北长岳群山之中,传出琅琅读书声。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稚子们清脆的童音传出草庐,合着朝阳初升,引得草庐四周围满了山间精灵。
百鸟落于树间,眼睛盯着草庐里面教书的老者,眼神之中透露出一抹胆怯和激动。
除却这些灵性十足的鸟类,还有一些原本就生活在深邃群山之中的天养精怪,也探头探脑地出现在了草庐周围。
周身充满清香的莲花小人,身形不过五寸,嬉笑着跳上了草庐前的石桌,并排而坐。
一座荒废了许久的庙宇之中的香火小人,拖着有些虚幻的身子,也是来到了草庐跟前,听着草庐中传出的稚子之声,身形变得凝实了许多。
还有隐藏在灌木之中的褐色眸子,戾气也渐渐平息下去。
草庐中的老者似乎对外界的鸟兽精灵毫无察觉,依旧闭着眼,斜躺在椅子上,似乎在回味稚子们的朗朗读书声。
可是仔细听去,老者的嘴里,却是响起了轻微的呼噜声。
这老者名唤崔蝉山,来历不明,但是这周围几十里的百姓们都知道,这位崔蝉山崔先生,可是有学问得紧,就连这里的县令,见到了崔先生,都要把屁股撅得老高。
草庐之中年龄稍大点的孩子最是顽皮,对着众孩童一个眼神后,孩子们瞬间就蹑手蹑脚地离开了位置,想要偷偷溜出去。
就在第一个孩子将要踏出草庐的时候,咻的一声,一把戒尺插在了门口,尾端还止不住地晃动着。
一群孩子顿时苦着脸,低着头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崔蝉山眯着的眼微微抬起,伸出手抹去嘴角的一丝流涎,眼睛往外瞥了一下,而后立刻精神了起来。
山间的小路上,走来一位穿着草鞋的少年,他的身上背着一捆比自己都要高的柴火,少年虽然看着瘦小,但是走路极为稳健。
少年自然是看到了崔蝉山温纯的眼神,犹豫了一下后,少年放下了柴火,一屁股坐在了上面,如同草庐中的学子一般,正襟危坐。
对于四周的鸟兽精灵,少年早已见怪不怪了,所以并不惊诧。
崔蝉山欣慰地摸了摸花白的胡须,而后回过头,沉声道:“小子们,知道‘横渠四句’否?高邑,你来说说!”
那个叫高邑的孩子,真是此间最顽皮的那一个,听到先生突然发问,顿时脑子里空白一片,他结结巴巴道:“横渠...四句啊,先天下之...”
身后的孩子连忙戳了前方的高邑一下,小声提醒道:“是为天地立心!”
“啊,对,先生,我重新说,横渠四句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背出来横渠四句的孩子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还好自己想起来了,不然又要被先生骂了。
崔蝉山点点头,继续询问道:“你们知道这四句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
孩子们齐齐摇头,这个年龄的小儿,都只知道将先生教的东西,一字不落地背下,但是其中的意思,大多都是难以理解。
崔蝉山笑了笑,并不意外,然后开始了解释,将之前孩子们学习过的《诗经》篇章,都细细讲述。
一个时辰后,孩子们欢呼着从草庐里跑了出来,今天的课总算是完了,草庐四周的鸟兽精灵,也瞬间跑了个精光。
崔蝉山走出来的时候,少年立刻起身,对着崔蝉山行弟子之礼,崔蝉山干枯的手,轻轻按在了少年的肩头,手心之中,温暖如春。
“你并非我弟子,不必如此行礼。”崔蝉山摇头道。
“萧阳于草庐前,听先生讲学两年零三个月,虽然未曾行拜师之礼,但萧阳心中,早就将先生当作自己的老师,这礼不得废。”
少年轻声回答道,眼神纯净自然,身上虽然不曾着一丝奢华之物,但是气质秉性,皆是上乘之数。
这也是崔蝉山这般看重少年的缘故。
萧阳指着身后的柴火道:“先生,马上就要入秋了,长岳群山毕竟地处北方,入秋之后,寒气逼人,先生可在庐中升起火炉,免得寒气入骨,凉了身子。”
崔蝉山愕然,而后哈哈大笑,眉毛颤动,放眼望去群山,翠绿掩映着红枫,心头便有些温暖。
萧阳不知崔蝉山在笑什么,便跟着笑了起来。
崔蝉山坐在石凳上,示意萧阳坐在对面。
“你在笑什么?”
“先生在笑什么?”
崔蝉山摸着胡须,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而是反问道:“你对横渠四句如何理解?”
萧阳心中一凛,知道这是先生在考验自己,犹豫片刻后,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先生,学生只知道这四句是三大学宫之一的横渠学宫的立宫之言,至于其中含义,学生并不能切身体会。”
崔蝉山伸出手,一只秋蝉落在了掌心,抖动了两下翅膀后,飞离而去。
萧阳敏锐地发现,在那秋蝉离去的瞬间,先生似乎苍老了许多。
“先生?”
崔蝉山回过神,温和道:“你叫萧阳?萧这个姓氏,在大周,算是除了赵姓之外,最为尊贵的了,可以说,萧姓一脉,皆登记在册,老夫倒是没想到,在这长岳群山,还能见到一位萧姓子弟,还这般秉性纯良,行举有度。”
萧阳苦笑道:“先生说笑了,天下之大,多几个萧姓有什么奇怪的,我叫萧阳,可不代表和大名鼎鼎的萧家有什么干系。再者说了,秉性纯良,行举有度,也并非只是萧家独有的吧?”
“哈哈哈,善也!善也!”
崔蝉山拍手叫好,无意之中,看到了萧阳系在脖子上的一块命牌,他瞬间面色微变,因为那上面赫然刻着一个“萧”字。
“方才我看到你脖子上悬挂着一枚命牌,不知可否一观?”
崔蝉山压抑着心中的激动,但声音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丝颤动。
萧阳立刻将命牌取了下来,双手递给了崔蝉山。
崔蝉山的指尖在命牌上轻轻划过,而后闭上了眼,没有让萧阳看到自己眼底的一抹氤氲。
突然,崔蝉山睁开眼,郑重询问道:“这命牌真是你的?”
萧阳点点头,这命牌自小就戴在身上,母亲虽然离世得早,但是告诫过自己,千万不可丢了这命牌。
崔蝉山轻声道:“我能看看你母亲的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