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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切戛然而止于这个炮火纷飞的清晨,共和国军队用枪炮奏响了这片大地上从未有过的悲鸣乐章,直至黄昏,他们的屠戮方才结束。村落的残骸与印纳斯人的尸体随着夕阳耗尽余晖,随着落月沉入星河,在死寂中悄无声息地隐匿。

艾兰德共和国军占领此处不过只花费三日,迪马·费尔南提斯将军为了让艾兰德人的殖民统治畅通无阻,下令抓捕拥护“圣巫女”的长老院,以清扫一切本地宗教信仰。

但白发苍苍的印纳斯老者告诫他:“印纳斯的圣巫女是神明的后裔,你若侵犯她,便是触怒神明。”

士兵们都笑了,迪马将军当即举起枪,朝天空扣动扳机。林中鸟儿受到枪声惊吓,振翅起飞,震落几根稀疏的枝叶到松软的土地上。

迪马说:“迷信就是落后,落后就要挨打。”

迪马·费尔南提斯将军组建出一支百人精锐部队,装配最先进的枪支弹药,向古老土著民族信仰的密林深处出发,目的是抓获密林中隐居的圣巫女。

他们翻越山丘,跨过河流,穿过无数条林荫小道,在昼夜交替之中一度迷失于广袤原始土地。最终,由战俘引路,抵达一处尽是神龛的林中村落。

十几间木屋隐藏于枝繁叶茂的大树下,整个村落不过百来人,皆是侍奉圣巫女的村民,面对艾兰德共和国的入侵者,他们不知所措。锄头、水果、花篮,手上的东西纷纷掉落,双唇微颤,瞳孔因恐惧而扩大。

迪马并非嗜血的屠杀者,他没有对手无寸铁的人开枪,径直走向圣巫女所在的屋子,他无视警告,率领士兵推门而入。

映入眼帘的是端坐屋中的圣巫女,身着洁白丝质衣裙,褐色长发披散到腰间,正用紫色瞳孔凝望众人。

巫女惊艳的脸庞立即镇住闯进木屋的人,面对漆黑的枪筒,她竟如此宁静,以至于目光里的美丽和冰冷凝结了空气。士兵们不寒而栗,那一刻,他们近乎畏惧于古老民族的巫女会使用某种神秘法术,来夺走他们的性命。

但迪马不为所动,他不信鬼神之说,于是抬起枪,告诉巫女这里已被共和国军队占领,要求她立即交出统治权。

“我从未统治过这片土地。”巫女说到。

“即便你否认,我们也知道你是这片土地的统治者,现在你已被我们擒获。这片土地将告别独裁统治的时代,由共和国民主议事会接管。”

巫女浅色的嘴唇轻轻动了两下,但什么也没说,就任凭士兵绑起来,带回军营帐篷。

数日间,迪马对圣巫女进行了六次审问,在帐篷里直接审问,带到红砖砌成的军官办公楼审问,带到刚落成的白色议事厅审问,除得知她名为幽兰希娜·伊莉诺·厄齐梅尔之外,毫无斩获。

她对这片土地尚有几支部落势力、分别在何处,以及他们的首领现今是谁,均无所知。尽管数年间,族人们保持着向历代圣巫女敬拜的传统,但圣巫女从不统治他们,她既没有军队,也没有构成政治体系的臣子。

究竟何种力量维系土著民族对圣巫女的信仰,迪马不得其解。

他只觉得女子姓名太长,起初还叫她全名,后来便直呼“幽兰希娜”。

幽兰希娜只希望迪马不要屠戮自己的族人,迪马对她说:“我们是来传播先进的文明,你们太落后了,还在靠放牧种田为生,即便我们不来,你们迟早也会被其他现代国家占领。我们远在大洋彼岸的共和国已是机械轰鸣、工厂林立的炼金术时代。”

为了证明他所言属实,他立下军规,除对待反抗者,士兵一律不许拔枪,他勒令手下将抢夺的珠宝尽数归还,要求他们在村镇里吃喝玩乐必须用艾兰德铸币付款,将强抢印纳斯女孩的士官拖拽至操场施以军罚,对乘船来此殖民的艾兰德人约法三章,请来法学专家建设现代化秩序。

他多次来到监狱,向幽兰希娜讲述自己所采取的措施。

幽兰希娜默默听他说完,偶尔微微点头,令他颇为释怀,也令他深陷疑虑。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做,对方只是一个战俘,而自己却宛如向母亲汇报所作所为以证明没有调皮捣蛋的孩童。

时间让这种奇怪的疑虑淡化,渐渐孵化出微妙的情感联系。

迪马来到监狱的次数在不断增多,与幽兰希娜的谈话时间越来越长,最终在一次公开审问结束后将她转移至一间空办公室。

那一天,迪马在许多时间里没有出声,只是凝望她,望着她丝线般的褐色长发,望着她宛如藏匿千万秘密的紫色瞳孔,望着她冰山雪莲一般的脸庞,望着她被绳子勒住的锁骨与腰间,望着她丝绸长裙下隐约裸露出的脚踝。

望着她时的无法呼吸,望着她时的惊心动魄,都在那个频频响起蛙鸣的夏夜里,化为不可阻挡的冲动,它注定不能以忍耐告终,唯有彻夜的不眠,方可了结。

他迫不及待脱去外套,抽去皮带,脱下军裤,但感到军靴无比碍事,索性不再脱靴,直接将身体压在幽兰希娜身上。

柔弱的幽兰希娜无法抵抗,但她既没挣扎也没惊叫,唯有目光满溢幽怨。

她的恐惧异常宁静,她像悲伤的木偶,像一架失声的古钢琴。

迪马在扯开幽兰希娜上衣的一瞬间,一缕银色月光,唤起他此从生未有的罪恶感。

银白光辉透过玻璃,穿过薄纱窗帘,经光滑的木板地反射,充盈在整个办公室。

世界安静得宛如不曾有过声响。

迪马竟把衣服穿了回去,他坐回办公椅,点起一支烟,一言不发,直至破晓。

迪马下令士兵给幽兰希娜送去与军官们同等的三餐,给她提供热水洗澡,让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不允许对她再使用铁链和绳子,却再没去见过她。

没过多久,迪马接到来自共和国最高议事会的指示——枪决殖民地异端宗教的圣巫女。

他将此事告知幽兰希娜,后者已然平静接受命运,但迪马深知,某种不明由来的力量将迫使他用尽一切手段避免此事。他利用作为共和国开国将领之一的身份疏通各方人脉,谎报圣巫女的枪决已经执行,私下打算将幽兰希娜带走并保护起来。

他对名为保护实为占有的行为不加掩饰,并全盘告诉幽兰希娜。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幽兰希娜答应了。

“难道你也怕死吗?”迪马问到。

“如果你愿意救我,我又何必非要去死呢?”

“你以后只能依靠我活下去,所以必须听我的。虽然我已经有妻子,但我会爱你……”

“我知道了。”

他们成为共谋者,计划却没能逃过副官的眼线。数月来,由于迪马的严厉军规,副官既不能抢夺财富也不能享用女人,更令他倍感不满的便是自己的长官独自占有了美丽动人的圣巫女。

他以揭发作为要挟,和迪马谈条件,却不料迪马为此勃然大怒。两人爆发出激烈争吵,直到迪马对他说:

“如果你执意揭发,最坏的结局是,我丢了军衔,而你,丢掉性命。”

当日夜晚,副官辗转难眠,无法平息内心的躁动与怒意,他便起身前往幽兰希娜所在的房间,企图践踏迪马独享的女人。

那是一个安静的初秋之夜,幽幽夜色里,有声声蝉鸣。迪马少见地在夜间醒来,他望向窗外,看见军营里微亮的灯火,好似远方的灯塔。

没有任何人到来,没有一点响动,也毫无征兆,只听咯吱一声,上锁的门自己打开了。

他不知何时穿上了军外套,也穿好了裤子与军靴,就像记忆里被剪掉了一部分,意识恢复时,他已将一支手枪揣进腰间。

他决定放弃思考,将身体交给那神秘的牵引力,于是沿着月光照亮的道路,抵达目的地。

他推开房门,举起手枪,无需瞄准,扣动扳机,枪响过后,副官倒在血泊里。

蜷缩在床上的幽兰希娜望着他,与其说那目光是惊恐,倒不如说,是摄人心魄。

他的此生以及费尔南提斯一家都将注定无法摆脱与幽兰希娜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年眨眼而过,共和国元勋将领迪马·费尔南提斯荣归故里之时,首都艾兰德里亚夹道欢迎。欢呼队伍从高高的城门前,经过“圣阿耶奈雕像”,穿过繁华商业街道,抵达中心广场雄伟的议事会白楼,在飘扬着共和国旗帜的数百层台阶前,迪马接受议事会政客们的接见。

这位曾经身材挺拔,器宇不凡的银发将领曾第一次率领军队冲进皇宫,逮捕了国王,亲手将他送上断头台,因而,享有共和国人民的崇拜。

数年对外征战令他不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他已有了一名妻子和两个儿子。

妻子萨沙·费尔南提斯是一位著名军火商人的女儿,与其说那是一场婚姻倒不如说是交易,但婚后生活并未因此就不幸,两人坦诚相待,并生下两个儿子,长子马赫韦·费尔南提斯,次子卢森·费尔南提斯。

他们住在距离市中心十几公里远的雅安湖区,寂静的湖畔宛如隔绝世间一切纷扰的秘境,家中有三位女仆人和一位老管家,他们操持了所有事务。唯有等待打仗归来的丈夫,是萨沙数年间都在做的事情。

等待在那个下午宣告暂时性的结束,迪马刚下马车就被报社记者们围堵,但在接受采访时他心不在焉,与妻子阔别一年之久的重逢也没唤起内心的波澜。因为在那之前,他心中想着幽兰希娜,那一刻他在想着幽兰希娜,并在那之后,他脱下长筒靴、脱下军外套,坐在客厅中喝下一杯咖啡,依然想着幽兰希娜。

为掩人耳目,他将幽兰希娜安置于一所乡村私人山庄,雇了几名佣人照顾她,但那距离家太远,乘坐马车往返需一整日,他无法长时间呆在乡间山庄,不免引起妻子怀疑。

但经历过去一年与幽兰希娜的朝夕相处后,他便再也不能接受那样的日子迎来结束。

他感到重新回到家中的生活好像很虚幻,像清晨里热牛奶冒出的热气,像午后昏昏沉沉的阳光,像晚间响起的小提琴声。他从躺椅上站起来,靠近书房的窗边,望见五彩灯光布满家门前的花园,那是妻子邀请了诸位社会名流参与的晚会,共同庆祝次子卢森·费尔南提斯一周岁生日。

他想起今天是小儿子的生日,但之后又想起幽兰希娜。

他穿上外套,带好帽子,通知老管家备马车,决意前去乡间那座山庄。

“你去哪?有很多客人想与你谈话。”妻子朝着他的背影说到。

“去处理军队里的事情。而且,我和那些政客也没什么好谈的。”

他头也不回地钻进马车。

那是一个初春之季,迪马的弟弟,约瑟·费尔南提斯来到艾兰德里亚投靠他。

过去的十年里,约瑟在炼金术协会工作,因研究内容涉嫌异端而被教会查处,他被夺去一切,如今身无分文,除利夫炼金术学院的文凭外,什么也没有。当然,那张文凭在迪马看来也分文不值。

初到迪马家中,约瑟显得十分拘谨,他坐在沙发上双腿并拢,双臂夹紧身体,缩成一团,他身穿灰色亚麻外套,鞋裤灰不溜秋,头发胡须不经打理,宛如一名逃荒者。他用惊慌的神情打量这座宫殿般的三层复式别墅,望着璀璨的水晶大吊灯,望着桌柜上摆满的瓷器宝物。

“那是从东边殖民地得到的,很值钱。”迪马介绍到。

弟弟点了十几次头,接着又望了望萨沙,费尔南提斯夫人微笑回应,但没能缓解他的紧张。

迪马知道弟弟怯懦的性格依旧与儿时一样丝毫未变。

他难忍心生的怜爱,热情拥抱了走投无路的弟弟,并对他说:“我给你资金,让你和那些名噪一方的炼金术师一样开工厂当老板。”

约瑟摇了摇头,说:“我只想安静地做研究。”

迪马满足了他的愿望,在距离自己家一公里远的湖畔边买下一栋幽静的别墅。尽管雅安湖畔远离繁华市段,但风景优美,适宜居住,沿湖岸边的家家户户都享有上千平米的私人花园,每逢春日,湖畔边将满是天鹅、鲜花与蝴蝶。

一间炼金实验室落成于石子小路的尽头,受湖畔边树木的庇护,成为追求世间真理之人的栖居地。

迪马与约瑟重温了孩时的兄弟之情,并确认对内向的弟弟可以毫不保留,便将幽兰希娜的事情全盘托出,提议让她成为弟弟名义上的助手,常住这栋屋子,以方便自己与她见面。

约瑟问到:“以你的身份,再娶一个女人,别人也不敢有怨言吧,何必这样拐弯抹角。”

“这里是艾兰德里亚,是共和国首都,可不是什么其他地方。且不说教会的老头子们,萨沙的父亲,那个身份显赫的军火商艾萨路,他也不会同意。你放心,对外而言,幽兰希娜是你从炼金术学院带回来的助手,我会给她伪造身份,任何问题我来摆平。”

面对哥哥不由分说的安排,约瑟连连点头同意,却不知那是一段不可抗拒的命运的开端。

次日,一驾马车将幽兰希娜接到雅安湖畔,迪马因事务繁忙而抽不开身,约瑟单独迎接了她。

那是一个夏日,幽兰希娜身穿黑色连衣裙,头发盘在头顶,尽管装扮朴实,但约瑟也深深明白了哥哥沉迷于她的原因。

她走过花园时,蝴蝶围绕她飞舞,凉风吹拂她的裙摆,炎热感近乎与她隔绝。

约瑟极力回避她动人的双眸,将她引到屋内,他们在面向清澈湖面的落地窗前坐下。

“听哥说,你会一点炼金术?”约瑟问到。

“恩,读过一些那方面的书。”

约瑟端起茶杯,刚拿到嘴边又放下,他并不想喝茶,却不断用食指和拇指旋转茶杯,并观察着茶水的波纹。

冷场持续了数分钟,幽兰希娜说:“你需要我的地方只管吩咐,我现在是你的助手。”

“不不,我只是代为照顾你。”

约瑟起初以为幽兰希娜是娇生的小姐,却不料她即是助手又是管家,她操持家务得心应手,让女仆人无事可做,她亲自下厨做饭,令高薪聘请的大厨黯然失色。她无比聪明,在闲暇时光里读了几本约瑟书房中的书籍,就掌握了足可匹配“炼金术师助手”的知识量,起初她帮助约瑟整理文献,而后她在炼金配方上能提出自己的看法,在学术方面能与约瑟进行简单的讨论,最后,她成为约瑟发表论文之前必不可少的校对环节。

他们在生活中也愈发变得有默契,幽兰希娜照顾约瑟的饮食起居,约瑟少言寡语,而不知何时起,她逐渐可以在无言中领会对方的意图,并先一步完成,而后心领神会地与约瑟对视点头。

他们时常一起在湖边散步,一同去购买生活与炼金术的必需品,一同参加学术会议。在费尔南提斯家的社交圈内,不少人都已认为,那年轻漂亮的女助手已然会是约瑟·费尔南提斯未来的夫人。

一年后,约瑟的论文得到炼金术协会的认可,发表于数篇期刊,他无比兴奋地向幽兰希娜讲述,仿佛在那一刻,他的内向与腼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热情洋溢,幸福感充满整个空间,与阳光一同照亮雅安湖畔的别墅客厅。

“你别太兴奋了,小心摔着。”面对已经站上桌子的约瑟,幽兰希娜微笑着劝说到。

他跳下桌子,一把抓住幽兰希娜的双手,说:“谢谢你,没有你的协助我一个人一定做不到。”

而此时,约瑟才发现,自己与幽兰希娜的距离过近,她微笑的脸颊近在咫尺,她迷人的目光就在眼前,她红润的双唇唾手可得。

约瑟在刹那间感到对未来炼金术领域取得伟大成就的美好愿景被当下的某种欲望冲垮,宛如决堤的河流,如若不能及时制止,那就只有死亡方可平息。

门铃在那一刻响起,约瑟立即松开幽兰希娜的手,并退回到安全距离以外。来访者是迪马·费尔南提斯,他先是恭贺约瑟在炼金术领域取得的成就,并在一个钟头的寒暄与晚餐后,对约瑟说:“我今晚在这儿住下。”

“哦,好的,我知道了。”约瑟站起了身,从衣帽架上取下外套。

“我来收拾餐桌。”幽兰希娜也站起身,迪马却拉住了她的手,说:“让仆人做就行了。”

仆人在烛光中清理餐具,迪马将幽兰希娜领进卧室,约瑟就和往常一样,离开了这不属于他的氛围。

他穿上外套走出后门,沿萤火飞舞的湖畔小路抵达炼金实验室,推开木门,又关上木门,点亮一盏油灯,却不小心打翻一瓶试剂,刺鼻的气味立即充满整个空间,他赶紧蹲下身清理,数分钟后,将玻璃碎片扫进垃圾桶,再次抬起头,望向窗外。

别墅客厅的灯已经熄灭,但幽兰希娜卧室的灯,是亮着的。

他听不见那不愿听到的声音,唯有雅安湖畔的蝉鸣常在耳边,幽幽萤火诉说着迷惘的心绪,他微微颤抖的手翻开几页书卷又重新合上,他无心阅读,深陷幽闭的孤独,最终,瘫坐在椅子上凝望蒸馏瓶。

直到暮色朦胧,卧室的灯方才熄灭,那一夜足足七个钟头零二十一分钟又十九秒,时钟的每一次滴答都宛如针刺,扎进他的皮肤,扎进他的血管,扎遍他的全身。

那一年间,无数个相同的夜晚里,约瑟都不断地不断地告诉自己这样一句话——她并不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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