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目对视了许久,没人提出异议,事情就这样办了。
婚礼在湖畔边举行,社会各界名流纷至沓来,有各地军政首领,有富可敌国的商人,有议事会的政客,也有炼金术协会的学者。艾兰德里亚教会主教亲自主持,一场虚假的婚礼在真实的社交圈中按部就班进行着。
洁白的花瓣与鸽子漫天飞舞,香槟酒在礼乐中喷涌而出。
萨沙带着八岁的马赫韦·费尔南提斯与一岁半的卢森·费尔南提斯向弟弟、弟媳送上祝福,迪马·费尔南提斯站在所有人的正中心,将两位新人的手叠放在一起,摄影师招呼他们保持这样不要动,两秒后,那一天的费尔南提斯一家被永远留在相片中,直到很多年以后。
婚礼当晚,社会名流纷纷散去,他们大多是冲着共和国开国将领迪马·费尔南提斯而来,当然就涌向迪马家中,两位新人反倒旁落于热闹中心。
约瑟坐在沙发上,神情紧张地望着身穿婚纱的幽兰希娜,她化了妆,近乎是世间不该有的一张脸庞。
约瑟望着她脱下白色高跟鞋,摘下丝质白色头巾,取下蕾丝手套,一副终于结束了的模样坐在床边。
“你爱我的哥哥吗?”
约瑟提出鬼魅般的一问,下一秒他就为这一问而后悔。
因为,幽兰希娜点头了。
在那一天,约瑟·费尔南提斯永久关闭上了他的内心,他将终身扮演这个傀儡丈夫,忍受着无人知晓的折磨。
来年,迪马·费尔南提斯接到议事会委托,要求他前往殖民地镇压暴乱。
迪马想推脱给其他将领,因为他正等待着亲眼见证自己与幽兰希娜的孩子降生,却不料引来岳父的不满,他找上门与迪马谈话。
迪马不敢怠慢,这位气势凌人的军火商人艾萨路·庞克特不仅是迪马的岳父,更是富可敌国的大资产家,议事会中有接近三分之一的政客受他控制,他只需简单操作,便能轻松发动一场战争。
他对迪马说:“我可是把好事交给你了,军费全部由议事会征收的税款承担,你师出有名,只管开炮。那些落后的殖民地反抗者根本无法和我的军火对抗,你为什么要拒绝?”岳父转而一笑,将手臂搭在女婿的肩膀上,说:“你多开几炮,我就能卖得更多,全天下哪还有这么好的生意?”
迪马·费尔南提斯自知没有任何正当理由拒绝,因为多年以来他就是这样与艾萨路合作的,才促成了后者把宝贝女儿嫁给自己。
迪马索性将无处宣泄的不满发泄到敌人头上,面对已毫无抵抗之力的敌军,他下令继续开炮。
装载新型炼金术火药的炮弹从高空坠落,宛如神明降下的天罚,爆炸令几百米范围内寸草不生,房屋倾倒,惨叫不断,滚滚黑烟遮蔽了天空。
迪马手持望远镜,站在几里外的军哨塔上,身边的士兵问到:“将军,还,还要开炮吗?”
他不动声色地点头。
炮声持续不断,在阴沉沉的天空下,将一切卷入死亡的旋涡。
唯有空中缥缈的尘埃,落入鲜血染红的稻穗。
他猛然想起,某个夜晚,与幽兰希娜情到高潮之处时的对话——
“真可怕。”
“什么可怕?”迪马问。
“殖民战争。”
沉默片刻后。
“你恨我吗?”迪马问。
她没有回答。
“你恨艾兰德人吗?”
她点了点头。
士兵的大声呼喊将迪马拉回现实:“将军!还要开炮吗!他们已经投降了!”
“开!我没说停不许停!”迪马冲士兵怒吼,而后转身离开观察站,回到军官办公室,闭门不出,直至黄昏。
镇压战争打了一个月零六天,消耗了上万吨军火,而远在大洋彼岸的军火工厂也同样夜不停歇地奋战着,将一箱箱满载的军火通过伟大新航线输送向世界各地硝烟四起的地方。
离开此处的航船经过印纳斯殖民地,迪马的军舰顺势停靠。这里是幽兰希娜的故乡,也是他遇见幽兰希娜的地方,他感激这片土地,却当站在这片土地上时,深感莫名不安。
接任此处殖民地长官的是一位比迪马军衔低的将领,名叫唐克兰多·埃纳卢西奥,他对迪马将军毕恭毕敬,领着他四处参观,向他介绍了上百个井井有条的种植园与工厂。
“印纳斯每年向共和国上税百万金币,我们的领地还在扩张,东边即将建成城市,再过不久,我们就可以生产船只。”唐克兰多骄傲地介绍着。
迪马望见一位褐色长发的印纳斯女子迈着摇摇晃晃的步伐在种植园里劳作,看见她被脚下的藤蔓绊倒,立刻一个健步上前扶住她。
迪马因她与幽兰希娜一模一样的发色而心生怜悯,却在看清她几乎与美丽不沾边的样貌后,松开了双手,可无形的力量迫使他在下一秒又抓住女子,将她扶正。
唐克兰多夸赞将军心地善良,但迪马不为所动,他目视四周,皆是衣冠不整骨瘦如柴的印纳斯人在低头劳作,他瞳孔微微晃动,并被一种无法言说的寒冷袭遍全身。
晚间,唐克兰多竭尽全力款待将军,在长长餐桌上摆满美食美酒,唐克兰多是一名艾兰德圣天主教徒,用餐前紧闭双眼向“圣天主”祷告——“我的圣天主,天上的父,圣阿耶奈,感谢您赐予我们食物。”
“可这些食物是印纳斯人种出来的。”迪马小声嘀咕。
唐克兰多睁开眼,问到:“将军,您说了什么?”
“不,没什么。”他举起酒杯,“为了共和国干杯。”
“为共和国干杯!”
那天夜里,迪马·费尔南提斯向远在大洋彼岸的家人写信汇报平安,他当然也写了一份信给幽兰希娜,告诉她自己正在印纳斯,并如实描述了印纳斯的情况,他在信尾写到:
“殖民战争确实很可怕。”
他将信件装进信封,但几分钟后,又把信取出,加上了一句:
“可那毕竟也没有办法。”
他重新封好信件,就睡去了。
不久以后,他收到回信,得知孩子出世了,是个女孩。
迪马当即跪在地上,即便他过去并不信仰教会,却也在那一刻对天上的父满怀感激。因为这些日子来,他无时不刻在祈祷幽兰希娜腹中的孩子是个女孩,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有如此大的期望,但当下他认定,这女孩必是神明应允费尔南提斯家的恩赐。
他以惊人而不可忤逆的决意搭上返程的船只,半个月后,他出现在雅安湖畔的花园楼廊下,看见略微憔悴的幽兰希娜正抱着女儿轻哼歌曲。
“让我看看,让我抱抱。”迪马迫不及待地接过女孩,他笑得仿佛从未如此开心。
接下来的一年间,迪马沉溺于获得女儿的快乐,他终日往返于两座别墅楼,这不免引起萨沙的不满。
萨沙对丈夫说:“即便你再喜欢你的侄女,也不该超过自家的儿子,看看马赫韦都做了些什么吧。”
他这才知道疏于管教的大儿子已经在贵族学校多次因打架斗殴而遭到批评,他望着九岁的马赫韦与三岁的卢森,就仿佛过去的数年间,这两个儿子没有存在过,在这一刻突然冒出来。他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于是尝试与马赫韦沟通,可不论是批评还是好心劝导,都归于徒劳。
马赫韦·费尔南提斯,以开国将军长子的身份在学校横行霸道,老师们不敢管,便任由他去,只要他在学校读完顺利毕业,就再无他求。
迪马对萨沙说:“是你生的儿子,儿子就是这样,要是女儿,就不会这么难管教。”
费尔南提斯夫人对丈夫的说法既好气又好笑,干脆不再让他插手长子的管教,她打算用严厉手段来纠正马赫韦的恶习,他对迪马说:
“至少卢森还小,你得负责管教好。”
从那以后,迪马会带着卢森前去湖畔边的别墅,他将儿子交给约瑟,自己则沉浸在与幽兰希娜母女的团聚中。幽兰希娜告诉他,女儿的名字已经取好了。
“叫什么?”
“‘洛蒂娜·费尔南提斯’。”
“有什么含义吗?”
“是很久以前帮助族人渡过艰难时期的那位圣巫女的名字。”
迪马没有给予卢森·费尔南提斯过多的关注,而约瑟的炼金术却深深吸引了这位好奇心过盛的侄子。卢森每次抵达这间屋子,便高高兴兴遛出后门,沿石子路来到炼金实验室,这一年,实验室被两次扩建,如今是一所明亮宽敞的玻璃屋,从外面就可以看见摆满木架的瓶瓶罐罐、花盆中奇形怪状的植物、在烧煮下沸腾的玻璃瓶,以及书架上古老而神奇的书卷。
见到卢森的到来,约瑟也十分高兴,他向卢森展示炼金术的神奇,仅用几滴调和而成的促生液便让花蕾顷刻间绽放,在夜间展示足可与星光媲美的发亮液体,又让卢森喝下药剂进入美丽的梦境。
洛蒂娜两岁那一年,迪马请来艾兰德最好的画家,为他们一家画群像画。迪马与约瑟两家人一齐站在爬满蔷薇的白色花园楼廊间,半个钟头后,画作完成。
迪马十分满意,用昂贵的裱框装起,挂在面对正门的客厅墙壁上。
从那以后,迪马对画作的欣赏总发生在任何时候,他经过客厅便会驻足,刚洗浴完毕带着湿漉漉的头发时也会停下凝望,萨沙却发现,丈夫并不是在欣赏整个画作,而是将目光停留在幽兰希娜的身上。
他紧闭双唇,目不转睛,眼含深情,嘴角露出若隐若现的微笑。
萨沙对于厄运的直觉不断出现,尤其是洛蒂娜四岁那一年,她发现女孩拥有一头与迪马相似的银色头发,而不是约瑟的灰色头发时,她听闻到某种可怕的声响回荡在空旷宽敞的家中,那是横梁、墙壁、木板摇摇欲坠的咯吱声,是整个家在面临坍塌边缘时所发出的悲鸣声,是毁灭的先兆,是不可避免的预言。
她打算用某种实际手段来断绝厄运的近一步扩大。
某个傍晚,她阻止丈夫前往湖畔的屋子,迪马心生不满,对她说:“我去和弟弟喝喝酒,这点消遣不行吗?”
“你真的只是去和约瑟喝酒吗?”萨沙反问时冷静到可怕的目光像一柄寒刀刺进迪马的身体。
害怕于家庭矛盾,他没再坚持,说:“你不同意那我就不去了。”
近些年是艾兰德里亚经济飞速发展的数年,得益于军火产业的兴盛,也得益于世界各地的殖民战争频频爆发,四十五岁的迪马将军依然出现在战事的最前线,可他早已对建军功失去了兴趣,他如今腰缠万贯,地位显赫,当在人世间一切往昔的信念都褪去时,留下的又还剩什么。
他在一场又一场血腥屠杀中不断思量,在硝烟四起的殖民地上独自徘徊,在摇晃的大地上感受到了虚无。
这些年他不过只回了几次家,看着逐渐长大的洛蒂娜和愈发憔悴的幽兰希娜,他深感困惑,因为幽兰希娜不过才三十五岁,明明并未老去,身体却越来越弱,他反复叮嘱约瑟去请医生给她看看,但后来都因军务繁忙而不再追问。
迪马在一个晚上想与幽兰希娜重度过往的欢愉,却发现她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她嘴唇发白,目光轻柔,脸色很差。
“你到底怎么了?”迪马问。
“没怎么。迪马,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刚见面时,你对我说,你们是进步文明的传播者,而我们因太落后才遭到侵略。”
“我当时是这么说的。”
“可是,这世间哪有什么进步值得以杀戮作为代价呢。”
迪马不说话了。
那晚他和约瑟喝了点酒,聊了一些自己也记不起来的事情,然后就乘着马车回家了。
那是一个星期日的午后,八岁的卢森·费尔南提斯独自一人来到湖畔边,他看见六岁的洛蒂娜,身穿淡蓝色连衣裙,圆头小皮鞋,银色头发上的白色发饰,有如一朵白蔷薇。女孩正在花园浇水,她抬起头,与卢森目光相接,相接在花香四溢的空气里,相接在大理石门廊下,相接在两只蝴蝶飞舞的瞬间,相接在那一次遥远夏日的记忆里。
“叔叔婶婶在吗?”卢森问到。
女孩放下水壶,在裙子上擦了擦手,转过身请卢森进屋,他们脱下鞋子,走进木板铺设的客厅,卢森对她说:“这是一些上好的红茶,妈妈让我带来给婶婶的。”
“谢谢,请稍等一阵子,妈妈在休息,我去叫爸爸来。”
几分钟后,尚穿着睡衣的约瑟来到客厅,他轻抚了一下卢森的头,热情招待了这位小客人。
许多时候,卢森在向约瑟学习炼金术,而洛蒂娜陪伴妈妈左右。幽兰希娜从不向女儿讲述起故乡的事情,因为那并不是什么美好的过往,洛蒂娜却能从妈妈看似温暖的微笑里觉察出不愿示人的悲伤。
年过五十的迪马·费尔南提斯决意彻底告别战场,但他在这个国家的影响力仍旧难以撼动,多名政治要客数次登门拜访,希望把老将军拉进他们的派系。
纷繁吵杂的拜访者将迪马卷入无尽的政治漩涡,他讨厌煞有介事的和平主义者向他讲述战争所带来的诸多坏处,但也讨厌军火商人们对战争的美好进行的虚假粉饰,讨厌将共和国的经济繁荣归功于一场场血腥屠杀。
在迪马眼里,一群从未上过战场的人,却对战争的本质进行无休止又没有意义的争论,因为对他而言,战争并没有那么多政治经济上的意义,战争不过是虚无,不过是可怕,不过是残忍,仅此而已。
但他也不得不选择一个政治立场,因为共和国实行的是所谓的伟大民主政治。
他曾十分厌烦地对一名政客说:“为什么不去问问街上卖报的男孩是什么政治立场,他也是共和国的公民。”
那名政客笑了,说到:“将军,您这玩笑可真有意思。”
迪马·费尔南提斯将军最终选择与自己的岳父,军火商人艾萨路·庞克特站在同一政治立场,如果要说究竟为什么,那仅是因为,他不希望引起家庭矛盾罢了。
迪马来到军队交接事物,一向推心置腹的年轻将领尤文索见长官愁眉不展便上前关切问候,他递去一支烟,听将军倒了一些苦水。
听罢,尤文索说:“您地位显赫又受人尊敬,却忧愁不断,我听出来,您不过是缺少女人的滋润。”
“确实很长时间没做过,女人总是在拒绝我。”
“将军夫人毕竟年近五十了,您还指望什么?女人总是比男人老得快。”
迪马意指幽兰希娜,面对会错意的部下,他微笑了。这一笑,恰使尤文索领着长官去了艾兰德里亚西城区的风月场所。
风月女子们过往哪里见过迪马将军此般身份显赫的尊贵客人,她们无不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好老将军,尽管迪马当时乐在其中,可事后,他在薄雾弥漫的清晨中想起了幽兰希娜,忽然又想起数十年前入侵印纳斯的时光,他愈发感到寒冷,愈发腿脚哆嗦,于是坐在路边,独自吸烟。
星期五的中午,他独自来到湖畔边的别墅,在门前花园见到洛蒂娜,十岁的洛蒂娜,犹如一个小天使。
他笑了,轻抚女孩的头,问到:“妈妈呢?”
“在卧室里,和康缇神父谈话。”
“康缇神父?”
康缇·莱文尼德,那是一名年轻又温文尔雅的神职者,他端坐在椅子上,面带微笑,与躺在床上的幽兰希娜谈话,见到迪马将军,他站起身致敬。
迪马略感不悦,可碍于社交礼仪,他在客厅中与康缇神父进行了一番交谈。谈话在接近尾声时,康缇神父对他说:“听说您已决定站在主战派。”
“神职者难道也爱谈政治吗?”
康缇笑了,说到:“并不是,只是……”
“只是什么?”
康缇望向窗外,冥思片刻,说:“人们总希望给信念寻找某种伟大意义,时代的进步、共和国的繁荣、自由与民主,或是圣天主的神谕,可信念并非如此,只因人能体会悲喜与爱恨的共鸣,那便是一切信念本身,它也能帮助您回避厄运。”
迪马·费尔南提斯将军不明其言。
送走康缇神父过后,他来到卧室,见到幽兰希娜。
她靠在床上,面色发白,双手叠放胸前,在光影交接之处,犹如一幅没有色彩的素描画。
迪马轻握她的手,问到:“约瑟给你找医生了吗?”
“医生说没有什么病,让我多休息。”
“这不可能,你看起来病得很重。”
“或许,病的不是我。”
“什么意思?”
她凝望迪马关切的目光,嘴角轻微上扬,她轻轻拨开迪马的手,解下扎头发的黑色发带,将它系在迪马的手腕上。
“一直带着它好吗?”
迪马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他拥抱了幽兰希娜,本想要亲吻,却没那么做,他宛如在呵护一件随时可能摔碎的脆弱艺术品,扶着她躺下,为她盖好被子,见她闭目睡去,听到她呼吸间均匀的律动,方才离去。
星期一的早晨,迪马·费尔南提斯将军受邀参加政治活动,他第一次感受到艾兰德军火工厂的职员们对于战争的狂热几乎更胜军人,毕竟这是依靠军火产业实现强大的国家,更多的战争意味着更多的出口贸易,也意味着军工厂更高的收入。
迪马被他们称作“共和国的英雄”,也被称作“神明垂青的常胜将军”。
政客们曾花费数日精心准备了一份演讲稿交由迪马,迪马只需站在台上将它念出,享受雷鸣般的欢呼和掌声,在鲜花礼乐中向上万民众行军礼,其他事情,他便一概再无所知。
他完成演说之时,正是艾萨路抵达之刻,老岳父身穿西装,火红的头发向后梳起,他剃光了胡须,面容红润,完全不像七十岁的老人,而是一副青春焕发的模样。他将在接受圣天主教会教皇形式上的授权后,进行总统就职演说。
他与迪马在记者的包围之下热情拥抱,岳婿两人一同接受一段采访,此后乘坐马车,前去新政府的行政楼。
那是一栋坐落于市中心广场的宏伟建筑,令皇宫、议事会大楼与教会都黯然失色,它直耸云霄,宛如向圣天主挑战权威。
新政府成立的热闹氛围正席卷整座艾兰德里亚城,尽管那一天刮着不小的风,但没能吹散这股狂热,市民参与政治的热情空前绝后,他们将中心广场几乎堵得水泄不通。
大风将一根旗杆吹断,红蓝相间的共和国旗帜飞向灰蒙蒙的天空。
就在艾萨路站在百层石台阶上宣布新政府成立之时,欢呼声震耳欲聋,迫使迪马不得不捂住耳朵,但那仅持续了数秒,一切就戛然而止,迪马松开双手,看见人们进行声嘶力竭的呼喊,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
空气宛如凝结在空间中,他需花费很久才能完成一次呼吸,他难以扭动脖子,只能转动眼珠来环顾四周。
标语牌与旗帜飞向半空,缓缓上升,又缓缓下坠,时间好像变得很慢很慢,犹如步履阑珊的老人在缓步前行。
迪马看见一群身披灰色大衣的人钻过人群,拼命挤到台下,他们推开疯狂的民众,从衣服里掏出手枪。
他看见他们扣下扳机,看见枪口冒出青烟,看见子弹从枪口里缓慢飞出,看见子弹是那么清晰可辨地朝自己飞过来。
他能够缓慢侧身以躲过子弹飞行的轨道,却发现在不远处,另一枚子弹正悬停于艾萨路的额前几厘米处,他企图抬起手,手腕上的黑色发带就在未被触碰的情形下松开,伴随一阵狂风,飞向遥远的天空。
时间好像恢复了流动,震耳欲聋的呼喊再度袭来,但下一秒就转变为惊叫,因为新任总统艾萨路躺在地上,脑袋血肉模糊。
黑色发带犹如一只祈盼归巢的候鸟,经过高高的议事会大楼,穿过林立的共和国旗帜,绕过教堂钟塔的顶端,飘过繁华的商店街道,来到寂静的雅安湖畔,它落在洛蒂娜的窗台前,落在她宝石般清澈的眼眸中。
十二岁的卢森·费尔南提斯刚刚从实验室回来,他随着约瑟叔叔来到客厅,又带着妹妹一同来到幽兰希娜的床边。
幽兰希娜苍白得宛如一张白纸,两个孩子一人握着她一只手,她说:“卢森喜欢叔叔和婶婶吗?”
“喜欢,这里更像一个家。”
“卢森喜欢妹妹吗?”
“非常喜欢!”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卢森答应婶婶,以后要照顾好妹妹。”
“好的!我一定。”
幽兰希娜的时间沙漏在那个异国他乡的大风天里停止流淌,她眼角湿润,而后缓缓合上双眼,这一合,化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