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见细雨从天而降,世界的穹顶好像正脱落它的漆皮,宛如坍塌的预兆。
他看见了身穿黑纱的洛蒂娜,被约瑟牵着手,一动不动地注视母亲的墓碑。
“洛蒂娜,洛蒂娜,过来,快过来。”他急忙呼喊,洛蒂娜仰头望了望约瑟,得到应允后跑向迪马。
他将洛蒂娜拥入怀中。
拥抱持续了十多分钟,直到管家提醒他已经够久了,他才松开双臂,却依然拉着洛蒂娜的手腕,洛蒂娜轻轻拽了拽手臂,并用紫色瞳孔望着他。
“太像了,实在太像了。”他小声嘀咕,引来一众宾客好奇的注目。
他终于完全放开女孩,伴随洛蒂娜的转身,银色长发轻盈扬起,她的背影犹如具有引力,将迪马从椅子上吸了起来,老人站起身朝前跨出,却踉跄了一下。
将他扶住的是一名年轻政客,那曾是迪马的部下,他对迪马说:“将军,那帮暴徒还没有放弃,您要多加小心。”
“我已经不想参与政治了,放过我吧。”他苦苦哀求到。
“您言重了,将军,不想放过您的,是他们啊。”年轻政客顿感惊慌,他牢牢扶紧这位共和国开国元勋。
那天,迪马回到家中,发现屋子显得格外宽敞,他问管家:“人呢?人都哪去了?”
“夫人回家参加父亲的葬礼了,您忘了吗?您前几天不是刚从那回来吗?”
他点了点头,在沙发上坐下,又突然问:“马赫韦呢?我的儿子呢?”
“少爷在贝罗安上学呢,您也忘了吗?”
“哦,哦,对,不对啊,我还有一个儿子啊,卢森呢?”
“您担心洛蒂娜小姐失去母亲过于难过,所以让卢森去陪伴她了,这不是您说的吗?”
他彻底不再发问,坐在沙发上望着画像,望着已经不在人世的幽兰希娜。
十月的雨不见停歇,大雨持续冲刷艾兰德里亚的街道,冲走色彩,留下灰白。他无法等到雨停,在一个磅礴的清晨,来到雅安湖畔,他见到洛蒂娜在镜子前踮起脚尖为约瑟梳理乱糟糟的灰色毛发,约瑟望着镜子中的女孩面带微笑,他们牵着手来到门前欢迎迪马的到来。
他们宛若父女,可他们本不是父女。
迪马来询问卢森的近况,卢森已然沉迷于神奇的炼金术领域,唯有这里,可以提供他感兴趣的知识与探索知识的场所。他就读于一所当地贵族学校,成绩优异,聪明过人,令教师们称赞不绝,他每天放学后直接来到这间屋子,而不回将军府邸。
约瑟告诉迪马,卢森将来必成大器,他说:“我都十分嫉妒这孩子的炼金术天赋,他将来会去全世界最好的炼金术学院深造,他会成为名留历史的科学家。”
迪马点着头,但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约瑟身边的洛蒂娜身上。
傍晚时分,洛蒂娜跳下沙发,她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又从衣帽架上取下外套,外套过长,以至于她穿在身上像一件长风衣。
“我该去教堂了。”洛蒂娜走到门前,才回头对两位大人说。
“等等。”迪马叫住了她,“去教堂?去那做什么?”
“妈妈还在的时候,每周这个时间都会带我去。”
“你一个人去?你才十岁啊。”
洛蒂娜望着他,数秒钟后,说:“伯父,洛蒂娜十一岁了。”
迪马从此承担起每个星期日下午陪伴洛蒂娜前去教堂的任务,这一项工作仿佛驱散了孤独的阴霾,他在星期一的早晨醒来便开始期盼周末,星期二时想起还有六天。他在签署公文时,突然问部下,今天星期几,部下对他说:“今天星期四,将军,您已经问了三遍了。”
“今天是星期四,明天是星期五,后天是星期六,所以,大后天才是星期日。”
部下不知该作何回答,只能通过点头缓解尴尬。
星期六的傍晚,他焦急不安,以至于在家中反复踱步。直到星期日的下午,雨停了,漫长的等待宣布告终,他穿好正装打好领带,令仆人为他整理头发,拿起镶嵌宝石的手杖盛装出发。
艾兰德里亚大教堂的钟声响过四遍,城市街道的远方就传来轰鸣的机械声,忙碌的人穿梭于繁华的商店街,蜿蜒的道路从居民区直达中心广场,身穿蓝白相间制服的士兵踩着整齐的步伐踏过神像。
马车溅起路边浅浅的水洼。持续两周之久的雨冲刷了城市的浮尘,微风将空中弥漫的花香散播到每个角落。
身着长裙、头戴细带,将头发盘起的妇女三两成群,提着篮子,一边谈话一边走过街区。
迪马·费尔南提斯牵着洛蒂娜·费尔南提斯的小手走下马车,来到瑰丽堂皇的艾兰德大教堂门前,迪马过往很少踏入教堂,却在那段时日每周光临。
他仰起头,望见琉璃砖瓦和七色彩绘,望见高大的窗户,与尖尖的塔顶,与其说那是一座建筑不如说是建筑群,纵横交错的走廊与弧顶下若隐若现阳光散射出的光环。它宛如一幅油画,在七彩斑斓之中,虚幻而美丽。
洛蒂娜总是很安静,坐在礼拜堂长长的木凳上,聆听神父颂念经文。一个钟头过后,康缇·莱文尼德神父主动向迪马示好,希望这位名震天下的老将军能成为教堂的常客。
迪马对他说:“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圣天主,那么恶人就一定受到惩罚。”
“您说的没错。”
“那么像我这样屠戮了无数生命,掠夺了无数财富的人,就不该成为人们口中的英雄,不该成为地位尊贵富可敌国的人。这说明圣天主根本不存在。”
迪马的话引来几名信徒的注意,他们微微张着嘴,望向这个开国元勋,却不敢加以反驳。
一向温文尔雅的康缇神父即便面对质疑圣天主存在性的人也不会面露激动,他只是对迪马将军说:“善恶是一对天平,重要的不是天平的两侧,而是天平本身。”
迪马一向对神职者难以捉摸的言论不感兴趣,但这是他陪伴洛蒂娜的美好时光,所以才尝试性地追问:“神父所言何意?”
“就如同硬币的两面,因为硬币存在而使得两面存在。您心中的善恶也一样,什么使得善与恶得以区分对立?那才是善恶的意义,而非善恶本身具有意义。当您认识到善、恶之分时,就已经认识到了圣天主。所以,在我看来,您已是圣天主的信徒,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荒谬之极。”
迪马立即加以否定,并不再与他多言。
一个钟头过后,迪马领着洛蒂娜离开教堂,但他们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繁华的城市里四处闲逛,迪马带着洛蒂娜进出最豪华的餐厅、最好的服装店、首饰店、游乐场、歌剧院,当有人称赞洛蒂娜可爱,称赞她将来必定是美人时,迪马总是会心地微笑。
那时正值政治动荡时期,当选总统遭到枪杀,下一任尚不明朗,街道上免不了游行与争端,党派之争已然不仅发生在议事会的大厅里,也发生在报纸上,发生在街道边,发生在冒着青烟的枪口里。
一周内警察出动了三次,抓获了十几名持枪暴动者,尽管如此,市内禁止枪支的法案却从未被议事会通过。
那是十一月的一个星期日,将军夫人萨沙自失去父亲以后,再也没与丈夫生活在一起。但迪马依旧如往常般带洛蒂娜前去教堂,那天依旧是雨天,他将洛蒂娜搂在身边,撑起一把伞,他觉得只要洛蒂娜在身边,不论如何阴沉沉的天空就都会雨过天晴。
他们路过一家咖啡厅时,遭遇游行队伍,于是紧靠路边,以防被这些情绪激动的人卷入其中。
洛蒂娜拉了拉迪马的衣袖,对他说:“小心。”
“什么?”
由于太过吵杂,迪马没有听清,他低下头,将耳朵凑到洛蒂娜嘴边。
“我说小心。”
那声音不像来自十一岁的女孩,而像是从天而降的圣言通告,像某个古老智者的遗言在大地间回响。
子弹摩擦空气卷起的尖啸声从迪马耳边划过,身后的玻璃猛然碎裂,他来不及思考如果刚刚没有低下头去是否现在还活着,就凭借戎马一生的本能抱起洛蒂娜转身跑进咖啡厅。
街道因枪响而陷入混乱,后续的几枚子弹将咖啡厅的玻璃橱窗彻底摧毁,却没能伤及早已躲进桌下的二人。
十分钟后,枪声停止,迪马才抬起头,见咖啡厅有几人倒地,桌椅七扭八歪,满地玻璃碎片,街道上一片狼藉,一辆马车因撞在路灯上而横躺路面,马儿仰面朝上,绝望挣扎,几十名警察努力维持秩序并企图抓捕开枪者,却归于徒劳。
迪马望着洛蒂娜,她既没有像孩子一样哭闹,也不表露惊慌,只是站起身,拍去裙子上的灰尘,反而在提醒自己小心碎玻璃。
这已是他第二次受到神秘力量的加护而免于枪杀,皆来自那对母女。他向洛蒂娜伸去手,在某一刻开始怀疑她是神明的后代,却也是自己的私生女。
“洛蒂娜,告诉伯父,你为什么提醒我小心?”
洛蒂娜歪了一下头,天真无邪地望着迪马,那紫色瞳孔里闪烁出犹如星尘般的光辉,又如千万繁星的秘密,最终伴随艾兰德里亚冬季的晚霞,在夜幕降临之后,悄然隐匿。
迪马将军过去的部下们一致劝诫他离开艾兰德里亚,直到势局稳定再回来,但迪马坚决不同意,他说:“我是共和国的开国将领,我要夹起尾巴逃走?岂有此理!”
部下们不得不派遣重兵把这位顽固的退休将军重重保护起来,二十四小时严阵以待,确保他的性命不受威胁。但星期日的下午,迪马坚持要出门,驻守的士兵长尝试阻拦,却无能为力,正当他左右无措之际,名为洛蒂娜·费尔南提斯的少女登门而来,起初士兵们阻拦了她,不料遭到老将军劈头盖脸的痛骂。
洛蒂娜被领回家中,迪马问她:“你不去教堂了吗?”
她望着窗外荷枪实弹的士兵们,说:“不去了,外面很危险,爸爸让我来这边陪伯父。”
迪马立刻戴上帽子,披上外套,拉着洛蒂娜的手,说:“走,去教堂,别怕,伯父会保护你。”
可迪马深知,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他总是被保护的那一位。
二十多名持枪士兵紧随其后寸步不离,宛如军事演习,城镇市民见状不得不绕道而行。他们来到教堂时,平日祈祷的信徒也被这股阵势吓走,康缇·莱文尼德神父接见了迪马将军,并对他说:“今天,我想请您去一个地方。”
他们乘上马车,在士兵们的护送下离开市区,沿一条小河直至房屋稀疏的乡间田野。在树木茂密的林地与一望无际的金色稻田交界处,坐落着一间洁白的建筑,建筑的黑色铁门前有一名妇女正清扫落叶。
迪马将军下了马车,牵着洛蒂娜,在康缇神父的指引下,绕过木栅栏围城的蔬菜田,顺着黄土路走近这栋建筑。
他的面前是一位老年修女与十几名和洛蒂娜年纪相仿的孩子,康缇神父与老修女热情相拥,接着又向孩子们一一问候,他将一名银发女孩抱起,带到迪马面前,那女孩一只腿自膝盖以下被全部截去,半张脸蒙着绷带,尽管如此,从另半张完好的脸上足可看出,她相貌清秀端庄,眼神中却满溢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悲伤。
“当我第一次见到洛蒂娜小姐时,我就立刻想起这个女孩,她名叫优莉,没有姓氏,是一名罗兰底利土著人,她的父母和她的一只腿、半张脸一样,被战争夺走,否则,她应该和洛蒂娜小姐一样,出落成一名受人喜爱的美少女。而这里的孩子大多也都如此,失去了原本生活。”
“罗兰底利……”迪马用微微颤动的嘴唇重复了一遍。
“是的,是您在十几年前曾征战过的地方,当然,我知道,战争并非您一个人的意志。现在那里盛产烟草,由我们艾兰德共和国的种植园主管理,罗兰底利的土著人依靠辛勤劳动换取生活在那里的权力。”
迪马看着这群孩子,陷入良久的沉默。
“还有成千上万这样的孩子,世界正在战争不断,富裕发达的我们通过掠夺变得越来越富裕,遍布贫穷与苦难的地方正在沉入地狱。我们也不过是建起几座这样的孤儿院收留一小些孩子,仅此而已,您认为,这点仁慈能抵得过我们所散播出去的苦难吗?这样的赎罪能消除我们身上的罪恶吗?”
康缇神父将女孩放下,交由洛蒂娜,洛蒂娜扶着她,并轻抚她的脸庞。她们几乎将脸贴在一起,宛如一对双生的姐妹。
那天下午,迪马·费尔南提斯将军会终生难忘那种直击灵魂的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