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科斯那一天在客厅里遇见洛蒂娜,这是两人半年来第一次重逢,少年早已听闻洛蒂娜在社交圈毁誉参半的名声,他不敢再表露心事,选择让这份过往的悸动随时间而烟消云散。
但洛蒂娜今天大不相同,她穿着朴实无华的衣裙,头发扎成简单的马尾,未经任何打扮,手捧一本《圣阿耶奈经》,向阿兰科斯打着招呼。
两人的谈话就如同那个最初的暖冬,平静而温和。洛蒂娜推掉了许多社交活动与时装展会,向求爱者一一写去回信,言词坚决,表明断不接受的态度。
那天她向阿兰科斯提出近乎让人吃惊的一问:
“你觉得神明真的存在吗?”
阿兰科斯回答到:“这你得去问一名神学家。当然,我希望神明存在,不然这世间的善由谁来保证呢?”
这本是随口一答,却不料洛蒂娜表露认真聆听和仔细思考的神情,她庄重而严肃地点头逗笑了阿兰科斯。
“哈哈,你怎么了?最近沉迷神学了吗?”
“倒也不是,只是……”洛蒂娜放下书,目光躲躲闪闪,问到:“我算是受到上天恩惠却肆意妄为的恶人吗?”
阿兰科斯不知如何作答,便以沉默相对。
星期五的傍晚,阿兰科斯再次来到将军府邸,他又为卢森带来所需的东西。卢森在房间里摆满瓶瓶罐罐,一边照看塔茜南,一边调制解药,他已收到伊莎贝兰老师的回信,先是用熏香让塔茜南能够保持冷静,接着将数种罕见药草汁液加入玻璃烧瓶煮沸,淡淡香味溢满整个空间。
卢森用伊莎贝兰老师推荐的配方炼制出对身体无害的安抚剂,让塔茜南熟睡过去,随后将她抬上床,为她改好被子。
他坐在椅子上,如瘫痪般卸去浑身力气,他累坏了,宛如过往十九年的人生里从未如此疲惫。
他向阿兰科斯表达了自己的不满:“难道她们这样,就没人管吗?艾兰德蔷薇馆在我们的国家是合法产业,这很荒唐。”
“有很多殖民地土著民的后代,即便在共和国生活工作,却不属于共和国公民。他们不享受法律应允的人身权利,想活下去,就只能服从安排,任人摆布。尤其是,她这样的战乱孤儿,又是风月女子……”
“这算什么法律?阿兰科斯,你爸是警察局高层,你跟我解释解释,这算什么法律?”卢森的言辞逐渐激动。
“卢森,你冷静下来想想看,这个国家的法律是谁制定的?由大商人们控制政客制定出来的法律当然会维护这些大商人的利益,艾兰德蔷薇馆是史蒂芬公爵家的产业,这可想而知。”
“这个国家有病。”
“但你口中有病的国家是这个世界上经济最发达最繁荣的国家。”
“那就是我们的整个文明有病。”
阿兰科斯站起身,轻拍好友的肩膀,说:“需要帮助随时派人来通知我。”
那些时候家中又添热闹,因为迪马与萨沙的结婚纪念日将近,那是结婚三十年的纪念,对于大多数老夫老妻来说,这样漫长的岁月值得铭记。但迪马将军面对宾客却未展现过多热情,他坐在客厅的阴影处,面露探寻的目光,从不主动上前与人交谈。
时间在他手握教会圣物的指间流逝,在那些逐渐被遗忘的岁月里,向圣天主祈祷早已不是为了消磨悔意,而恰恰相反,是为了持守悔意。
迪马将军就像共和国政治舞台上独树一帜的人物,他不属于任何政治派别,却能代表着共和国本身。在他的家里,政治死敌往往都颜悦色地交谈,并互相称赞对方,以至于史蒂芬公爵与总统托雷斯都会在将军的结婚纪念日上友好握手。
纪念日晚宴当天,家中热闹非凡,仆人们快步穿梭于衣着华丽的宾客之间,在三层楼的走廊上忙前忙后。
将军夫人因不满乐队的配乐而亲自在花园中指挥,马赫韦在客房里与埃里克面对面交谈,两人在烟雾缭绕之中商讨投资建设“彼岸之梦”工厂的计划,马赫韦试图通过金钱和人脉避开艾兰德炼金术协会的视野,将工厂落在荒无人烟的远郊,通过一条隐秘的商道把这种暴利的非法蓝色液体售往各地。
卢森对一切漠不关心,仅露面不过半个钟头,又立即回到房间,在第五十三次失败过后,进行第五十四次调制,试图寻找一剂拯救塔茜南的良药。
未经任何装扮打点的洛蒂娜仅身穿便服就出现在客厅,即便如此,她也成为不少人目光的焦点。但她都未加理睬,径直走向迪马,向他送上祝福。
特洛镇市长的儿子不畏艰难,上前一步,当众对洛蒂娜表达爱意,遭到毫不委婉的拒绝过后,神情没落,犹如失去生命的意义,坐在一角,直到宴会结束。
桑斯夫人的女儿克拉拉面对这一情形皱起眉头,但任凭身边的女伴们七嘴八舌小声议论,对洛蒂娜指指点点,好似批评一名不可救药的死刑犯。她却沉默不语,紧抿嘴唇,盯着银发少女的侧脸沉思着什么。
阿兰科斯多次想与洛蒂娜打招呼,但走向她就意味着走向宾客注目的中心,因而担心落得与那位市长儿子一般颜面尽失的下场,所以打消了这一念头。他是当晚唯一被允许出入卢森房间的人,以至于迪马将军一度向他询问卢森到底在房中做什么。
“伯父,他正在准备报考柯莱娜炼金术学院,他不希望受到打扰。”
“这么多客人在场,他也该露个面。”迪马虽嘴上这么说,却也对卢森的孤僻内向表示了理解。
阿兰科斯成为好友最佳的掩护者,直到洛蒂娜迎面走来,他就再也不能说出毫无破绽的谎话。
“又见面了。”
“是啊。”
“上次你推荐的书我看完了。”
“如何?”
“感想很多,我想稍后再说。唔,哥哥在做什么?”
“他,在专心备考炼金术学院。”
“哦。”
她明明在点头表示相信,却流露出未见真诚的遗憾,就像她明明没有喷洒香水,却可以散发出玫瑰的香气一样。
“其实,卢森他……”阿兰科斯险些吐露实情,所幸埃里克·史蒂芬横刀直入,但后者显然来者不善。
埃里克本就被洛蒂娜有意躲避的态度激怒,又见到她与阿兰科斯亲密谈话,无法压抑上前挑衅的冲动。他为了惹怒洛蒂娜以取悦自己,故意大声说:
“听闻前些时日,洛蒂娜小姐遭遇强暴者,您没事吧。”
宾客纷纷扭头注目,迪马将军微皱眉头站起身,倾倒红酒的侍者也停下动作,所有人都在等待洛蒂娜的问答。
洛蒂娜毫不客气地反击到:“比起您,那位强暴者倒更像个绅士。”
这一针锋相对令公爵少爷恼羞成怒,他本想羞辱对方,却不料惹得自己满面通红,下不了台。他也不过是二十一岁的大男孩,心智未见成熟,自小到大备受追捧,从未当众受到过这样的反讽。
他说:“看来您更喜欢被强暴,不愧是私生女,就和您的母亲一样,依仗美貌勾引权贵人士来攀权上位,可惜到最后没捞到个名分,至今还是私生女。”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哑然一片,几十双神情各异的眼睛纷纷投向迪马·费尔南提斯将军,将军愣在原地,面部的苍白压过了愤怒。
埃里克十分满意宾客们的反应,于是他又看向洛蒂娜。
洛蒂娜的瞳孔在地震。
“您这话也太过恶毒了!”阿兰科斯伸出手去推了一把埃里克,这反而令他变本加厉,他继续说到:
“听说那个女人是殖民地土著民的巫女,大概会用什么勾引男人的巫术,洛蒂娜小姐不愧是巫女的女儿。阿兰科斯先生,您一样深受其害了,我们都是受害者。”
窃窃私语声转变为点燃炸药的引线,不动声色地静静燃烧,等待着爆发。
史蒂芬公爵径直走向三位年轻人所在的地方,他怒不可遏的神情令众人退让,刚一抬起硕大手掌,正准备拍在儿子脑门上,整栋房屋的灯火就在那一刻完全熄灭。
黑暗中,一面玻璃窗猛然崩裂,几只猫头鹰飞进客厅,在头顶盘旋,鸣叫,时起时伏,宛如古神的低语。
被吓坏的宾客发出惊异的叫喊,仆人赶忙寻找新的光源。
数分钟后,几十根蜡烛汇聚而成的火光照亮客厅。
猫头鹰不见踪影,破损的窗户旁,有一名男孩被碎玻璃刮伤了手臂。除此之外,刚刚的一切恍如幻梦,却又足以令宾客们面面向觎,心生畏惧。
史蒂芬公爵的大手压弯了儿子高傲的身躯,逼迫他向洛蒂娜道歉。
而洛蒂娜,犹如庄严而哀伤的女神像,静滞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