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柳青青在回想起记忆中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时,仍会手捧香腮,笑靥如花。
似乎是在人间待的有些久了,加之进出青楼的多是些人面兽心之伪君子,甚至家有妻儿之辈在外寻花问柳者也大有人在,所以身为蛇妖的她,不知不觉间就会将天下的男人都尽数归于衣冠禽兽,道貌岸然之流,自然而然地就会对世间的男子心生厌恶。
吸食精气倒在其次,实际上她恨不得生啖其血肉。
可偏偏天底下总会有那么一两处的美好,在你对人间失望透顶之时突然跳出来,提醒你一下,人间还算值得。
姑且还算值得。
那长相白净,看上去呆头呆脑,只知道死读书的玉面书生,便是柳青青心中仅存的一处以为如意芳菲之地,也是她仅剩下最后的一丝温柔。
所以这些年来无论他想要做些什么,自己都会不遗余力地相助。
可是渐渐的,柳青青似乎有些明白了,他想要得到的一切,最终都会引他坠入无底深渊,陷入万劫不复。
于是,她趁着今夜相比往常而言过于稀疏暗淡的万家灯火,孤身一人走进了那家酒楼里。
掌柜沈庄文见来者妖艳的相貌之后,很是自觉地为她引路,然后打开了通往酒楼地底的那条密道暗路。
幽深的密道尤为潮湿空旷,越往里走,血腥气味越来越重。
柳青青并没有遮掩口鼻,因为这种腥味对于她们妖族而言,再熟悉不过。
暗路的尽头,是一座颇大的炼尸房。
两眼所及之处,一个身穿白衣的青年男子背对着自己,站在那群被密密麻麻的树藤给悬吊起来的血尸面前,除此之外,他的身旁还有那脱下了缥缈峰弟子服饰的赵瑞和。
显而易见,那白衣青年便是华士诚。
“华兄,有人来了。”
赵瑞和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远处不声不响的柳青青,提醒道。
“有什么事吗?”
华士诚头也没回,只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之后,便自顾自地端望着面前床板上躺着的那个稚嫩少年。
“收手吧。”
只有三个字,在其他人听来虽不掷地有声,可落到白衣青年的耳朵里,却犹如在他的心头狠狠地插上了一柄尖刀。
华士诚脸色铁青,右拳紧握。
“我原以为你会与这世间大多数的妖有所不同,至少我觉得你是懂我的,可到头来我发现我错了。”
说着说着,不知不觉间他已哑然失笑。
“还真是印证了那句老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此话一出,柳青青顿觉有股莫名的锥心之痛在隐隐滋生。
“你觉得事到如今,我跟朝廷还会有转圜的余地吗?”
听着华士诚嘲笑般的语气,她还是忍不住抱有一丝不该贪恋的妄想。
“在你眼里,我除了是一只妖以外,就真的只是一只妖吗?”
白衣青年神色淡漠,言语间不带半点儿感情。
“妖就是妖,即便披上了人皮,也改变不了骨子里的丑陋。”
柳青青彻底心死了。
她没有痛哭流涕,没有泣不成声,反而表情无比平静。
是犹如一潭死水般的平静。
或许柳青青从始至终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眼前的白衣青年,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自己,所有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
她忽然就觉得自己真的不该来,这样的话,自己还能抱着那一丝不为人所知的幻想,一如往日般去坚定的相信华士诚对自己是有那么一丢丢的情愫在的。
于是,柳青青转身走了。
只不过她走时,两只手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手心里,留下了一路的血迹,那淋漓的鲜血,来自于她一往情深的真心。
滴答,滴答……
她的这点鲜血,跟周遭冲天的血气比起来,真的是很不起眼。
柳青青也早就意识到了。
从始至终,华士诚都没有回过一次头。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为读书人。
赵瑞和在一旁观望的久了,愈发觉得这一出苦情戏码简直精彩。
至少从华士诚对女人的冷漠态度来看,可以确定自己没有站错队伍。
“华兄果真是做大事的人,瑞和佩服!”
白衣青年根本不想凭借这一点获得赵瑞和对自己的夸赞,所以干脆话音一转,伸手指了指身下的这个睡得很是祥和的少年。
“从古至今,书中所记载的炼制血尸之法,向来都是以刚死后不久的修行者之尸体来培育血妖蛊,以活人之躯为载体,我从来没有试过。”
“那不妨今日你便一试,反正这对你而言有利无害。”
赵瑞和揣着双手,站在一旁颇为悠闲自在。
不过他说的的确没错,不管成功与否,自己都不会有任何损失,相反,倘若真的触碰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禁忌,或许还能捡个大便宜。
“毕竟是你师弟,当真舍得?”
华士诚出于好奇,随口一问。
“白天里在我跟夏紫檀之间,他做选择时犹豫不决的态度,便已经注定了他的结局。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白衣青年侧头看到其脸上的狠厉毒辣之色之后,咧嘴一笑。
“我果然没看错人,赵兄志向远大,绝不会被情感所牵绊,却也不肯轻易甘居人下。
还好我境界略高你一筹,否则咱们这血煞殿殿主之位,就该是由你来坐了。”
“华兄说笑了,不过眼下有一事我倒是十分疑惑。”
“请讲。”
赵瑞和抬头望向头顶上方,神色有些不满。
“如你先前所言,血尸之力一旦激活,便可超越死者生前的境界水准。如此一来,白虹境修行者断然不会是一众血尸的对手,那为何直至现在,外头还未传回消息呢?”
华士诚闻听此言,叹息一声,惭愧道:
“天狗的肉身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良物,用天材地宝豢养了它数载,即便死后也远非寻常妖物可比,我自然不希望除我以外的任何人得到它。只不过血尸至今未归,结果只能有一个,此时他们已经化为一滩血水了。
天巡司副使到底还是有些手段在的,是我太小瞧他了。”
赵瑞和紧咬牙关,阴鸷的眼神此刻骤然间被放大数倍。
“绝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祥云客栈里,柳青青黯然神伤地从一楼大堂内离开,走时两只手上的鲜血已经干涸,顺着指尖凝成血痂。
孔玉就坐在不远处。
只见他望着那道窈窕的背影,而后浅抿了一口杯中玉浆,琥珀色的清液里,映出来两只不太平和的眸子。
……
宁辞杀光一众血尸之后,并没有带着夏紫檀走出林子,相反,筋疲力尽的二人则是找了一处空地,在漆黑的夜幕下升起火堆,休憩了起来。
“谢谢你的剑。”
一袭黑衣的年轻人此刻也被鲜血浸染,虽说衣服上头的鲜红都来源于那群血尸,可对照着他倍显疲惫且颓废的模样来看的话,也会令人觉得仿佛他真的是身受重伤。
“说起来,今日被大人接连搭救两次,是我该谢大人才对。”
“这个可经不起细算。”
宁辞失笑摆手。
“若真要掐着手指头数的话,你此番救下我天巡司一众下属的身家性命,那我日后岂不是还要再救你数十次,才能偿还今日的恩情?”
对于他突如其来的幽默,夏紫檀也是毫不避讳地捂着嘴巴嫣然一笑,看的前者僵着身子,好一阵愣神。
书中所言,一笑倾城,再笑倾国,莫过于此了吧。
“姑娘叫什么名字?”
少女闻言,先是一愣,紧接着大方地开口道:
“夏紫檀。”
眼见其如此坦然,倒显得宁辞有些促狭了,所以他揉了揉鼻头,还是打算让自己转移注意力。
“对了,左梁是从哪里知道‘血尸’之名的,这些脏东西连我也是头一次见。”
“是我告诉左大人的。”
夏紫檀抿了抿嘴唇,双膝合拢,十指相交。
“先前我曾在师门的书峰问经阁里看到过一本关于巫衣教的密传,上面记载着他们自古流传下来的一种独特的蛊术,是以上古血妖蛊为引,将其引入将死之人的五脏六腑之中,便可占据并主导其躯体,使其彻底沦为一方毫无意识的行尸走肉。”
“巫衣教?可是那亡国西疆的邪教?
怪不得,即使头颅点地也能够迅速愈合,这种能力已经不属于人族的范畴了,或者说他们早已是一群死人。瞧方才血尸出拳时的力道来看,他们生前少说也是白虹境的实力。”
“书中也只是简单提及,却并未记载该如何破去血尸,不过大人您既然能够找到血尸身上的弱点,想必也是有自己独到的方法。”
夏紫檀没有仔细追问下去,已经是给了宁辞极大的方便了。
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姑娘,算的上是人美心善,对于他的隐私不会纠缠,对待今天刚认识的自己又是极为坦诚,始终跟他保持在一个很舒服的距离,让人觉得温婉恬静。
小姑娘如此善解人意,宁辞觉得自己也不能太藏着掖着。
“想必姑娘也看出来了,不仅是七音坊的寂灭曲,烟雨楼的上乘武学,就连千机门从不外传的暗器手法,百转千回,我也学了五六成。”
夏紫檀没有说话,只是点了下头。
“你不好奇,为什么我会掌握如此多的名门绝技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大人不说,我不会问。”
宁辞撑着脑袋,将视线打在少女身上,好整以暇地说道:
“你真的如此愿意相信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人?”
夏紫檀坐正身子,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我更愿意相信一个好人。”
宁辞闻言,头一次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说实话,对于朝廷,我一直都是很痛恨的,毕竟世间穷苦,皆因那些贪腐的为官之人而起。
但大人您不同,您为赈灾银两失窃一事做出的努力,今日站在钱塘江畔上的人,有目共睹。”
似乎是夏紫檀的话句句发自真心,总让宁辞的心难免被触动。
“夏姑娘,你真的十分有趣。”
少女眉眼弯弯,笑道:
“可是大人先前还说过我很蠢的。”
“嗯,蠢的很有趣。”
宁辞嘴角一咧,双手抱着后脑勺朝后一仰,眯起了眼睛。
“所以,你真的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夏紫檀轻叹一声,柳眉微蹙,似乎是在竭力思索着什么,片刻之后,她抱紧双膝,语气直白,模样看上去清纯天真。
“不如大人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仅仅只是一个名字?”
宁辞有些不淡定了。
“对,只是一个名字。”
少女的率性坦荡,让他总认为有些亏欠对方,虽然说不出到底亏欠在哪里,可就是觉得不该是这个道理。
深吸了一口气后,他缓缓开口道:
“宁辞,往后你唤我宁辞便可。”
夏紫檀闻言,双眼一亮,看上去像是如获至宝,不觉间喜上眉梢。
宁辞望着少女真诚而又真切的笑容,忽觉一阵温暖的春风送进了自己的心房,身上的疲惫也在这一刻被尽数驱散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