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秧伸出手,树影斑驳间,仿佛握住了透过叶隙洒下的阳光。
江表仲春,时和气润,草木滋荣,清朗的空气混协着氤氲茶香和悠然竹韵,随轻风拂略而过,穿心透体般通融舒畅,令人顿感置身山海天地了无挂碍。
当真是人间畅意好时节。
桐溪两岸狭长的河谷平原间山地起伏、丘陵交错、峰岭耸峙,独云寺正坐落于最高处的云水峰,依山势而建,悄然绝尘。骆秧一行三人自琴香谷行游而来,沿途美景旖旎、山野如梦,悠走玩耍两个多时辰,就已看遍沟壑、峭壁、古木、怪石、飞瀑、涧芳、碧潭……虽然三人也是山中长大,一路而来仍是趣味盎然。
此时行至独云寺已是正午。寺外山道边的云水亭临崖伫立,往来行香礼佛的过客在亭中稍事休憩后,都已陆续下山。四周突然静匿下来,树木葱茏中风吟鸟鸣。骆秧跃上亭边错落的崖石堆,一身青衣劲装灵俏玉立,长发在脑后简练利落地高高束起,乌亮柔美随身形摆舞,甚是飒爽。
崖石外峭壁陡峻,几无林木遮挡,视野开阔。骆秧放眼远眺,但见桐溪蜿蜒贯通,山水经络纵横,漫天风光犹如巨幅画卷铺展开来。碧空浮云下,丛林绿意间,野樱、梨花、阳春桃正花开烂漫、层层晕染。骆秧沉浸其中赏心悦目,只是耳边逐渐吵嚷的叽歪拌嘴声搅得她不得不拉回神游的思绪。
“你不是不喜甜物吗?姑姊专门给你带了八宝米粿你不吃,怎地又想吃别人的甜糕?”
“我只是想尝尝……”
“哦?是总觉得别人的才好吃吧?”
“君子欲而不贪,我只是浅尝一口!骆熙小儿,你、你怎可把我说得如同贪而无信的小人?!”
“小阿叔啊,我非此意,我知道你不是贪……只是馋……而已……”
“咦呀……当真刻薄,难怪你那几个自家兄弟总是追着你捶!”
骆熙撇撇嘴不以为意,伸手捏了捏骆临川尚未褪去稚气、有些肉嘟嘟的脸颊。骆临川一呆,瞬时反应过来气得跳脚,与骆熙追闹起来。骆临川年纪虽比骆熙还要小个五岁,但按辈分是骆熙和骆秧兄妹的小堂叔。再加上他性格认真又天真,大家都喜欢逗他一逗。
一旁的骆秧转过身看向他们,挠挠头招呼道:“小阿叔啊,小二兄,你们来看,那边就是野马岭吧?”说着,伸手遥指东南方,“姑姊提到过,‘野马岭’一峰九崖,延绵数十里,岩壁如屏,山峦起伏,灌木葱茏。这里远望过去,还真有些形似奔腾的骏马呢!”
闻声,骆临川和骆熙停止了打闹,都围过来张望。
骆熙双手抱怀,抬眉凝望。
骆临川则频频点头,满满少年持重的忧怀思古,“确实,这‘野马岭’地势险峻、石崖叠嶂,犹如天造而成的关隘堡垒。一人守隘,万夫莫向,是御敌杀寇的冲要之地啊……”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歪头盯向骆秧道,“小秧子,你这是着了什么魔昧?一个小女郎,总是对舆图勘研之事如此投入……呀噢……”
正当骆临川絮碎念叨的时候,旁边寺院内突然传来连连的呼叫声,惊得他话音都打了一哆嗦。
“来人啊,快来帮忙啊!”一位老者低沉的呼声里有些慌张。
“钟家郎君昏过去了……郎君,醒醒,醒醒啊……”纷乱的声音断续传来。
骆秧三人本打算午憩之后再进入寺院,现下突闻寺内嘈杂,彼此互看了一眼,即刻心领神会,一起腾身跃向寺院。
奔进山门,只见寺道右侧竹林前的一座青石碑旁,一群人正围拢着,七嘴八舌却不知如何是好。
“我去取些水来……让一下,让一下……”一中年男子挤出人群匆忙跑开。
“小五,快去请阿上他们过来……”正俯身托扶的老者转过身,对后面一小徒模样的少年说道。
骆临川趁隙挤进人群,走到近前才看清楚,昏晕者是一位灰袍男子,形容清癯、胡茬潦草,虽衣衫简朴,却难掩俊逸、气韵不凡。蹲下身,骆临川伸手搭脉,很快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布袋,打开布袋里的纸包,将一块白物喂进昏者嘴中。
一众旁人都没反应过来,静默地看着骆临川动作利落一气呵成。稍后回过神来,老者才急忙伸手拦道,“这、这是作甚?”
骆临川站起身,将布袋揣入怀中,正色道:“这位郎君速脉不稳、左弦右涩,再看其面青唇白,柔汗疲弱,气血很是亏耗。我只是给他吃了块饴糖,可暂缓虚证。”
老者看骆临川虽年纪不大却谈吐有度,一时间也没有别的办法,也便没再责问。倒是小临川有些不太满意地嘟囔道,“这位郎君本就素体孱弱,阿翁你们是否苛待于他,让他太过辛苦了?”
老者慌忙摇头道,“这位小儿郎可是冤枉我们了。钟家郎君可是我们使君恳请大僧正相助迎请而来的高士,我等怎敢怠慢。只是郎君身子本就虚弱,遵仪造像工事辛劳,有时忙促起来全心投入,未及休憩甚至进食总是难免……”
这时,中年男子取来了水。老者停下述说,连忙将耳杯凑近昏者慢慢进水。
一老一少两位寺僧随后赶到。老年寺僧也是一声叹息,然后合十道,“阿弥陀佛,众位善人可否帮忙先将君士抬回僧舍?”
虽然昏者身边围了一圈人,但大都是老弱妇孺,七手八脚想要搀扶却很是吃力。莫名地,大家不约而同看向了一旁默不作声、纹丝未动、身形挺拔、年轻力壮、极为显眼的骆熙。
在众人的注视下,骆熙撇撇嘴耸耸肩,走过去摆摆手示意大家让开,俯下身轻松地将昏者抱起,随即又略微皱了皱眉,在众人的簇拥引领下快步去到不远的一处僧舍。
放下这位众人眼中崇敬又怜惜的钟家郎君,骆熙默默退出僧舍,和在门外等候的骆临川及骆秧会合。看着屋内一片忙碌,倒水的、擦汗的、煎药的、商议的……三人自觉也帮不上什么忙,便打算循原路离开寺院了。
之前本想好好拜览,现下寺内出了事,自不便再停留叨扰。三人一边缓步出寺,一边顺路环顾了一下周遭风貌。只见寺院从南向北依次为山门、佛塔和大殿。佛塔塔身为六面七层浮屠,顶部塔刹由仰莲座承十一相轮。底部塔基北面铺有甬道通向塔后大殿,塔基之南砌月台,以青石踏道延伸向山门外。整个寺院建筑均围绕佛塔兴造,四周由回廊围成方形院落,掩映错落于树木竹林间,超然而庄严。
经过回廊联通的几间屋舍都是门窗大敞,可以看到屋内摆放着一些正在筑造的佛像。其中一尊高达一丈有余较为醒目,但见造像神态慈和佛衣宽闲,襟摆自然下垂成一道道褶皱,竟有丝帛一般的柔软质感,即使远远望去也极为生动传神。佛像的右手放在胸前,掌心向外手指向上,施“无畏印”;左手在腰旁,掌心向外指端下垂,施“与愿印”……想来刚才老翁提到的造像作工应该就是如此,只是没想到竟如此精妙,令人诧异。
出得山门,骆熙突然问骆临川,“你怎么还藏着饴糖,又想偷吃是不是?”
骆临川瞬间又被逗得气鼓鼓,“外出行游劳气耗力,当然要备一些以防不时之需,什么都要我来操心……我哪里有偷吃,这不是满满的一包嘛!”
骆熙憋着笑单手搭上骆临川的肩膀,转移了话题,“好、好……对了,话说刚才那位男子,看似体态颀长,可我托起他时出乎寻常的轻飘,莫非当真是相当羸弱?小阿叔你帮他切脉时,到底是怎样情形?”
骆临川认真地点点头道,“我虽诊不周全,但他确实气虚行逆、沉疴已久。”
骆熙沉默了一下,又突然转头看向骆秧,“这位钟家郎君虽然面貌憔悴,可其实相当俊逸呢,是吧小妹,你觉得如何?”
骆秧早已习惯自己二兄的莫名其妙,不动声色道,“我可没在近前看到他是什么样。倒是二兄第一个抱起他呢,不知道回去跟大家说起,大家会不会相信我冷峻孤傲的二兄其实是个大善人呢。”
骆临川跟着在旁边哈哈笑起来,似乎是看到了骆熙被大家嘲笑的样子。骆熙翻个白眼最是拿自己的这个小妹没有办法,只能伸手作势去捂骆临川的嘴。
寺院外各路行人早已散去。山风吹拂,树影婆娑,一切是如此宁静而又祥和。骆秧三人在说说闹闹间也径直下山,很快消失在山道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