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姊,我们回来了!”骆秧推开竹篱,扬声呼唤道。
琴香谷虽静谧隐蔽,实则离郡道不远,进出便利。山谷四周石峰拱峙、古木参天,中部低洼嵌一汪碧潭,如明镜映照天光云影,深不可测。姑姊的房舍就建在潭边,简约却雅致。架空的竹木游廊联通三间主屋,以及左右两边的一座凉亭和茅寮。院子里碎石铺地,沿着篱墙自种的一圈蔬果小菜正是新鲜茂盛。
骆秧话音刚落,一个裹着红衣的肉团团摇摇晃晃的颠簸过来。
“小牙,小牙!乖乖,亲亲!”骆秧冲过去一把将她抱起举高高,又在她圆润的脸上猛亲一口,逗得幼女乐得咯咯笑。
此时一位年轻女子紧跟着从屋中走出,揖礼道,“两位郎君,小女郎,是否要先洗漱一下?我这就去准备。”
骆秧抱稳了小牙,伸手拉住女子道,“多谢桃儿阿姊。以后不要再跟我们行礼了,也不用服侍我们,我们在家从来都是自己动手照应自己的。”说着,从怀中掏出几枚沿途采摘的山果,宝贝似的塞到桃儿和小牙手中道,“快尝尝,可甜了。”
桃儿本家姓赵,是姑姊夫家部曲之女。三年前姑丈意外离世、长子下落不明,只留下姑姊和小牙母女俩茫然无措。突来变故让姑姊痛不欲生,已无心力继续撑起家业,便散了田财分给部曲,遣他们自行营生。彼时骆秧的父母从乌伤赶来,想要接姑姊母女回去照顾。但姑姊不愿离开,舍宅为寺,带着小牙搬到离老宅不远的琴香谷平复伤痛。赵桃儿父母早亡,从小由姑姊夫妇照看长大,早已亲如一家,现下更是宁可终身不嫁,执意留下来随侍姑姊,并始终坚持主仆之礼,怎么劝说都不改。
“姑姊在屋里吗?”骆秧探头看看。
“女君在灶屋,也容不上我帮忙,说只有她才知道你们最爱吃什么。”桃儿回道。
骆秧把小牙交给骆临川,挽着桃儿一起去灶屋帮忙。
天色渐暗,月升星耀。饭后大家沏茶围坐,熏香萦绕。初春的山林中依旧寒意深浓,晚风穿堂而过,姑姊将屋门虚掩,往地炉中又加了些炭火。
骆临川继续神采飞扬地讲着今天的见闻。说到独云寺那位昏倒的钟家郎君,姑姊抬眼道,“此人应该是钟逸。祖上也是前朝颇具名望的士族,只是从其父开始,就终身不仕,任凭朝中多次征辟,都坚辞不就。这位钟家郎君亦是守志不渝,隐遁山林却高名在外。”
“原来也是个世家子,难怪如此文弱,不过和那帮玄浮虚士倒确实不太一样……”骆临川回想着当时的情形。
“他善琴书、卓工巧,品行高洁,并非徒有虚名。整个江左,无论皇家世族、僧俗名士还是百工夫役,与之结识之人无不叹服。故而独云寺这次修缮,也是慕名迎他而来。”
说话间,桃儿从内屋出来,轻声对姑姊说,“女君,小牙已睡下了。”
姑姊点点头,起身去里间橱柜中取来一些物什置于桌案上——一个布袋,三个大小不等的漆盒。
“时辰不早了,容我再交代一些事情。虽然你们从小习武、各有本事,但此次远行,必是辛劳艰险的。若不是现下世事趋稳,阿兄阿嫂也断不会放你们出去历练……”姑姊神情凝肃道,“我无有助力,就送你们一些物件吧,也许能应不时之需。”
“先是临川,”姑姊取过一个漆盒递给骆临川道,“打开看下吧。”
骆临川小心接过,轻启盒盖,但见里面红锦衬底上摆放着一块掌面大小的玉佩样器物,青白相间、莹润透亮、雕琢精美、构造奇特。
“这是玉璇玑,并非普通佩饰。其共为三环,内环中心莲花纹处刻有北辰七曜,中环为二十八宿星官,环缘镂有三个右旋飞牙和联排棱齿,可以此旋转并扣嵌内外两环,外环为黄道十二宫标刻二十八条经线。转玑窥衡,盈缩进退,以正星宿。”
骆临川手捧玉璇玑定睛细看,爱不释手,一边摆弄一边惊叹道,“世间居然有这等精妙绝伦的灵物……”
接着,姑姊取过一个较大的漆盒道,“阿熙,你也打开看下吧。”
骆熙甚是好奇,缓缓打开,看到漆盒里装有一套半身皮甲,正白反黑,金线缝合,胸口处亦有一片金绣而成的叶脉羽纹样八角图案,如太阳光耀般矢射八方,很是奇特。抚摸皮甲手感柔顺,却分不出是何物所制,喃喃道,“这是……”
“这皮甲正为符拔反为鲛,莫要看其轻薄柔软,御守普通兵器如无物,坚牢不穿。当年你们姑丈收得此物,也不知其名,暂且称为光羽甲吧。”说到姑丈,姑姊眼中隐约泛出一丝哀戚,但只在一瞬间便努力平复,接着道,“阿熙,三人中你的武功最好,要保护好他俩和你自己哦。”
骆熙郑重地颔首道,“多谢姑姊。”
“阿秧的比较特殊,是一套‘舆地图经’。”姑姊将最后一个漆盒递给骆秧。
“兄长这么多年甘为估客,商隐于世,走遍四方乃至域外,实则早已通透天下。你们从小就见识了不少你们阿父从各处带回的稀奇玩意。记得每次都会有一些绘册图本,其中不少是域外舆图。这种物什大家都不甚喜欢,不能吃、不好玩、不漂亮,觉得没什么意思,可阿秧总会看得入神。”姑姊看着骆秧,内心感叹,几年不见,从小最爱围着自己玩闹的小阿秧已经长成灵秀的小女郎。
骆秧摩挲着图册,当真是极为欢喜。
“这套图经共十册,”姑姊继续说道,“七册海内,三册海外,是汇校古今舆图、实地勘验测度的旷世之集。任现今皇家官制、秘府私藏、民间禁本……都不及其一二。”
姑姊顿了顿,神情略带一些忧虑,“可叹自古纷争延绵、兵者不祥。此图经制化,本无为兵主推究经略控制之道,却难免成为杀伐之器。如今虽世事初定,但依旧乱战不止、以武示威,那些妄念侵霸天下之人,必将极尽心思掠取地图,审知趋导以佐伐谋。如若被人得知图经之事,事必凶险。故而这图经不能随身带走。阿秧,你需将其默记于心。谁也不会想到一个普通民家小女郎会深藏经纬。借图经引示,对于你们行路历览也将大有助益。”
骆秧点点头,了然于心。
“最后这个锦袋,里面是你们一路到建康的过所文牒,和一些钱铢用度,就交给临川代大家保管吧。”姑姊将锦袋交给骆临川。“之后如继往北地,按你们阿父之前的嘱咐行事即可。”
“再者,还要托请你们一件事情。现下常驻宅寺的上人于释遁,是你们姑丈生前至交。最近与我提及,他的一位老友途经桐溪,特地游化至此看望他,随后将去建康弘法。听闻此事,我想到正巧你们同路,可以沿途护送一下这位法师。此去建康路途遥远,且近年盗匪肆虐,法师年事已高,最好能有个照应。不知是否难为你们?”
骆临川嘟了嘟嘴道,“云川阿姊何出此言,哪有什么为难。你放心,我们定当倾力护送。”
姑姊娘家名骆云川,看到这位年岁小自己许多的小堂弟一副人小志大、少年敢当的挚情,原本有些担忧的神情也不禁莞尔。
“我为你们准备了一具牛车,到时驾去宅寺与法师会合,随后一起出发……”
正说着,突然屋外传来断续笛声。姑姊停下话语,凝神倾听。骆秧三人也顿时屏息侧耳。不多时,笛声戛然而止,再无声响。
骆临川歪头思索,满脸好奇,“此偏僻山谷怎会有人深夜吹笛,笛声还异常奇特,完全不似平常听到的乐律音韵……”
“定是哪位不羁之人,又醉酒癫狂‘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了。”姑姊淡然道,“现下江左世风宽宥,许多世家文人不再独钟庄老玄趣,转而骤兴山水娱情。特别是那些名士以诗作寄游思,更让世人倾慕向往、竞相追仿,蔚然成风。山中早年人迹罕至,如今倒时不时能遇见不少自诩游仙之人。”
说完,姑姊疼爱的环顾三人,有些不舍道,“大家去休息吧,好好准备下,三日之后出发。阿秧暂留一下,再陪姑姊说说话吧。”
夜色深沉,姑姊起身又将窗扇开启,翘首伫立,仰望山峦间高挂的一轮月牙。月辉清亮,云影绰约,“小牙出生那天,就像今天一样月牙弯弯,我们给她取名严玥,乳名小牙……”姑姊喃喃自语道。
骆秧走到姑姊身旁,转头细看。姑姊曾是何等的丽质佳人,仍该是风华正茂的年岁,三年之间,鬓边却隐隐生了些丝白发。骆秧心疼地为姑姊捋了捋鬓边的落发。还记得小时候,阿母因家事繁忙无暇照顾,每天都是姑姊陪着玩耍、习字。自从姑姊出嫁,路遥难聚,好久没和姑姊这样亲近了。骆秧紧紧挽着姑姊,希望能给予她满满温情安抚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