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随牛车来到兴霞云庄的骆临川和钟逸,正隐身于侧门外的葱茂树丛中,坐在两棵大香樟树下闲聊,“咿,刚才挺多人看热闹……只有我俩跟过来?”骆临川随手拔了根马鞭草挥散蚊虫,嘴中絮絮叨叨,“还不见阿熙、阿秧出来,我进去寻下他们吧……”
“适才情形……那些人虽行事霸道,但并非歹人倒似行侠,而且……”钟逸仰靠树干闭目休憩,正要继续说道,忽听得“吱呀”一声,庄院侧门打开了。
只见一男子护着两名十岁上下的女娃率先跨出大门。接着,竟是骆秧抱着一名女子纵跃而出。随后紧跟着的人身负一老者行疾如飞,正是那寻事生非的为首之人。最末,骆熙不慌不忙地也晃出了院门……这一行人的情状,看得骆临川目瞪口呆,“这、这是作甚?”嘟囔间已径直冲了过去。
正聚拢在牛车边互相帮扶的一众,突见对面树林间斜窜出个人影,立即警觉作势防戒。
骆秧定睛看去,旋即招呼道,“不妨事,是我自家小阿叔!”
众人将老翁、葛晨娘和两名女娃扶至牛车上安坐稳妥,墩子快步至裴元希近旁拱手道,“军……郎君,此林内有条野径从后山直通镇外……”说着,抬手指向适才骆临川冲出来的那片树丛,此时钟逸正站在原处靠在树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
未有片刻耽搁,裴元希冲身后众人挥手示意,径直向钟逸那个方向的树林走去。行至钟逸身旁擦身而过间,竟无丝毫意外和质疑,只是斜睨一眼,便迅即抽出短刀,利落地辟开树木交错的细杂枝丫,为后面的牛车清路除障。
“阿鼎,你这几位乡邻此后有何考量?”裴元希一边开道通行一边侧身询问。
“郎君,”一直护在牛车旁的阿鼎紧赶几步跃至裴元希近侧应声道,“我先将他们送回各自家中,顺路探望下其他乡人。此次事出突然,也未知他们都是何状况。”
裴元希点点头,顺手搭上阿鼎的肩膀道,“你放心去照应,让墩子和你同往。我们先护阿嫂去新登,在船上等你们回来汇合。”
说话间,众人已斜穿树林行至一条窄隘的土石山径边。停下队伍,裴元希有些慨叹地继续对阿鼎嘱咐道,“势态难挡,现下吾等所能仅止于此,”说着伸手探入怀中摸索,“带上些铢钱,不论怎生安顿总是需要……”
忽地动作停滞,裴元希又捋捋袖袋——居然未带分文!无奈中转头问向墩子和老秦,“你们……带钱袋了吗?”
墩子和老秦茫然地看看彼此,一起摇摇头。老秦立刻凑近裴元希耳语道,“郎君,咱们的行橐都在船上呢。”
“出来做事都不带‘孔方兄’,这要怎生过活?”裴元希扶头叹道。
墩子轻声嘀咕,“郎君也没说要干花钱的活呀……”
裴元希探手敲了下墩子的脑门,又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就停在骆临川四人面前,“诸位,可否暂借我一些资钱帮补乡邻?稍后我定加倍奉还。”
闻言,骆临川下意识地攥紧怀囊。早前钟逸所给的钱袋,这还没捂热乎呢……但此“匪首”帮人解困也绝非有诈。骆临川将目光扫向钟逸,见他笃定地点点头,便未有再多犹豫,直接把钱袋递给了裴元希。
裴元希未想到骆临川会如此干脆爽快,赶紧接过钱袋抱拳致谢,旋即抬手抛予阿鼎道,“你牵上老秦的马,事宜妥当后和墩子尽速赶回。”
此时,骆秧已将葛晨娘搀扶下牛车。阿鼎上前有些担忧地看着葛晨娘,正要说些什么,倒是葛晨娘洒脱地拍拍阿鼎的手安慰道,“放心,有元希他们在,我没事的。照应好乡邻,我们等你会合。”阿鼎点点头,这才拱手而去,赶着牛车渐行渐远。
接过老秦递来的缰绳,裴元希将自己那匹黢亮黑马牵至葛晨娘身边。骆秧从旁想要帮扶葛晨娘上马,却颇为意外地发现,葛晨娘虽是有孕之身,但翻身上马动作熟练,应是本就会驾马御骑。
裴元希抬头看看天光,回身问向骆临川四人,“吾等行船泊于新登渡口,此去山阴,不知诸位是否需要搭载一程?”
“这……刚才借给你们的铢钱不会要算作船资吧?”骆临川嘟着嘴嘀咕道,心中快速思忖着对方的诚意——就算这些奇奇怪怪之人不至于大费周章坑骗这点资钱,但真若不还,那免不了要打一架,怪麻烦的。
纵是一直狠峻示人的裴元希,看骆临川小小少年倒一副认真持家的样子,也是忍不住咧嘴戏谑道,“就这点铢钱,也只够给你这小娃娃买些饴糖糕饼的……”
闻言,骆临川一愣,小脸涨红反驳道,“就这点?那你还借?”一旁的骆熙也向裴元希扫去冷冽的目光。
“元希……”葛晨娘摇摇头,虽知儿郎间玩闹调笑无伤大雅,但也担心彼此加深误会,于是连忙缓和道,“着实万分感谢诸位,特别是这位小娘子,一直护在我身边,帮扶我脱离困境。”说话间,微笑着看向骆秧,满眼尽是感激。
“咳咳咳……各位见谅,我言辞一贯鲁莽。”裴元希收敛散漫作态,拱手深揖,清清嗓子正色道,“今日幸得诸位出手相助,裴元希在此愧谢。恭邀船程同行,自是诚心至感,有此机缘,愿与各位把酒释嫌、千杯解愁、一醉方休……”
听闻裴元希突然又乱七八糟地扯起醉酒,众人也是好气又好笑。自从这位“匪首”曝露侠烈之义,倒让人越来越觉得好奇和有趣了。
见其他三人并无反对,骆临川便直接应承下来,倒要看看这帮“歹人”究竟是何路数,“如此也好,我等在此先谢过了。”骆临川躬身回揖道,“只是……与我们同行的道生大师还在龙回寺。之前本是打算安排好舟船之后再去接他……”
“道生大师?”裴元希思索了下,试探地问道,“‘阐提成佛,聚石为徒’的道生大师?”
“阐提?”骆临川并未涉学佛事,自是不甚了解,挠挠头看向钟逸。
钟逸见状立刻确证道,“正是。此次大师乃去建康讲法。”
裴元希深为惊讶,眼露崇敬颇是激动,“那真是万生有幸。我们也是要等阿鼎和墩子回来。现下你们去接得大师,汇合后即可一起出发。”
“我脚程快,去接大师。”未等大家商议,骆熙当下做了决定,并抬手远远地指了指裴元希沉声道,“别耍花样!”说着,几个箭步腾跃,已经消失在树林间。
裴元希闻言哼了一声,耸耸肩,并未在意。倒是一旁的骆临川气得跺脚,“招呼也不打一下,总是如此自行其是……”
“此地距新登十多里,即便不赶路一个多时辰也就到了。若从龙回寺出发,路程差不多,无需担心。”裴元希反而安慰起了骆临川,边说着边捞起身上斜挎的埤壶,打开猛灌了一口,顿时一股醇馥沁心的酒香飘然四溢。
骆临川鼓起鼻子张大嘴,深深嗅吸一口感叹道,“好香啊……”
裴元希见骆临川一副陶醉的样子,撇撇嘴,旋即从身上取下埤壶递了过去,“你这小儿郎甚是识货,来,提提神!”
骆临川自是没有客气,直接灌了一大口,瞬时没受住浓烈的酒气呛咳了起来,抹抹嘴,又递给钟逸道,“你也来一口?这可比你那素酒……凶多了。”
钟逸哈哈一笑,伸手接过仰头而饮,回味之间沉思低吟道,“花殇酒……魂堕春醪迷归途,笑谈生死醉花殇……”
未想到此人居然知晓这北地捎来的烈酒,裴元希也颇感意外,冲钟逸点点头,拿回埤壶搭在肩上,迈开大步前行而去。
众人沿着山径穿梭于树林间,草木葱郁,风拂鸟啼,只一会便已去到镇外。转入常道路面平坦开阔了许多,一路沿着葛溪蜿蜒向前。
行路间,葛晨娘探身询问一直守在自己身旁的骆秧道,“小娘子,我叫葛晨娘,多谢你一路照应,还不知怎生称呼?”
骆秧手中正把玩着刚才路边捡来的芒草,听闻立刻抬头微笑道,“阿嫂不必在意。我叫骆秧,家人都叫我阿秧。”然后转身还依次介绍了骆临川和钟逸,以及去接道生大师的骆熙。
“你们姓骆?”走在前方的裴元希听闻有些惊讶,回身看向骆临川再次确认道,“你……骆……临川……”
“是……啊……”莫名感觉些微怪异,骆临川的声音都虚了。
“不会这么巧吧……”裴元希有点茫然地喃喃自语,眼神掠过众人看向走在队伍最后的老秦,两人有些不易察觉的复杂忧思,但已瞬间掩藏不落痕迹。
葛晨娘并未发觉周围那一丝丝的异样端倪,只是连忙热情地细数道,“这是裴元希,这是老秦。刚才去送乡邻的,一个是墩子,另一个就是我家郎君阿鼎。他们都是多年的自家兄弟,有点莽撞粗憨,但绝非歹人,只是……为了救我们……”说着,葛晨娘的情绪似乎也有些暗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