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希带着几人跃入邸店,挡在厅堂门前向内巡看,扫过钟逸四人时,略有一瞬的惊异,旋即恢复平常,继续环视周遭。
突地,裴元希身旁一位气色哀怒、山野装束的乡民抬手指了指前方,众人顺势打看,目光所及,但见堂间东南角一人头戴巾帻、身着黑袍,穿戴配饰颇为考究,正独自坐在榻桌前饮啜进餐。
“此人正是顾家屯墅的典计。”乡民个子不高但体格健实,黑黝粗糙的双手紧握拳头、青筋暴起,正竭力克制着情绪,靠向裴元希低声道。
似乎感觉到周遭的氛围有些怪异,本是专注餐食的典计转身看向厅堂,愣了下有些不明所以。坐在旁边桌榻的两名顾家佣客也发现情势不太对劲,起身蹿步护在了其身侧。
裴元希眼神逐渐凌厉,未发一言,只微微颔首,左右随从便已领会,几个腾步径直冲至典计近旁。作势阻拦的佣客见状急忙探身跨步,却在转瞬间就被来者一掌一个打晕倒地。
原本气氛凝固静谧的厅堂一下喧哗起来,众人纷纷退避让开通路,但见顾家典计踉跄着被架出邸店,一扫适才的威严气派,有些恼羞成怒地骂咧道,“何来汝等贼厮,当真胆大妄为,青日朗朗居然敢在此行劫!”并冲周围一通呼喊,“快去兴霞云庄叫人来,快,快,还有乡廷……”
“顾家乃吴郡首望,世代簪缨啊,啥事做不到?还找什么乡廷啊……”人群中一位店客摇摇头,语带嘲讽地轻声嘀咕。同桌之人也是哼了一声,接话道,“这典计就是顾家别庄的一条看门犬,平日他们家主不在,这些人是横行惯了,还真该有人教训教训他们了。”
再次目睹裴元希一行人的嚣张作为,骆熙本已气愤难忍想要纵身过去比划一下,忽听得身后店客的片言议论,立时缓下了身形。见骆熙有所异动,骆秧也连忙起身道,“二兄,此事有些蹊跷。我一直观瞧那位指认之人,满脸悲怨、形容憔悴,只似普通乡民而非歹匪,应是另有隐情,我们暂且静观其变吧。”
说话间,骆秧四人已随着看热闹的一众店客出得厅堂,来到邸店院门外。但见裴元希低声和随行之人吩咐了几句,便翻身上马驰行而去,一名掳着典计的随从也驾马紧随其后。而那位乡民则和另一随从赶着一驾牛车从旁穿入左侧街口的一条巷道,缓缓离开。
“身手敏捷,驭马娴熟,绝非寻常武家啊。这闲事咱们要管吗?”骆临川搓搓手,边问边探头张望。
“当然要管。阿父放我们出来历练,是为了闭目塞聪、寡情自保?还是游山荡水、吟诗作画?我和阿秧脚程快些,跟上那匪头去看看。你们两个去渡头打听一下行船之事,我们稍后过来和你们会合。”话音未落,尚未等其他人表态商定,骆熙便已腾身追去。
“哎哎,这二愣子总是这么毛躁!”骆临川来不及阻拦,气得冲骆熙背影空挥几拳。
一旁的骆秧伸手拍了下骆临川的肩,“放心,我会看着二兄。”然后转身冲钟逸点点头道,“你们也多加小心,在渡头等我们。”说完,也一个纵跃赶了上去。
“这兄妹俩真是……成天让我费心!”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骆临川甩甩头,突然话锋一转道,“若寂兄,咱们还能被俩晚辈安排了不成?走,跟上那辆牛车。”
钟逸听得骆临川的话,哈哈一笑,对这事本也好奇,正有此意。于是,两人装作若无其事地也跟着溜溜达达过去了。
兴霞云庄位于镇郊的一处碧水湖泽旁,正是晨间骆熙四人在石牛岭上远眺望见的那座颇为气派的宅院。此时,裴元希和随从已来到宅前飞身下马,正堂而皇之地押着典计哐哐砸门,毫不遮掩避讳。
许是宅里的门仆发现有异,只见大门晃了几晃却纹丝未开。门内传来一阵低促的脚步声和零碎话音,好一会大门才忽地打开,十几名佣客排成扇形挡在门前,手中挥舞着鹤膝短矛摆开架势,却又不敢贸然行动。
陆续有人看见被反手绑押着的典计,开始七嘴八舌地叫喊,“典计,是典计!典计被人劫了!快去,再叫些人来……”
裴元希歪头抠抠耳朵,一边跨入宅院一边埋怨,“当真聒噪!”
一众佣客们还未及上前拦阻,裴元希已影形换步倏地冲至近旁,腾挪闪击间几个探手便将佣客全部打晕在地。连那刚跑出几步正要去报信的,也未能逃离。
“人在哪?”撸了撸袖子,裴元希回身笑眯眯地看着已吓得抖瑟的典计问道。
“在、在地库……”典计饶是也算有些见识,但怎么也盘理不出这些人的来路,不知所措间更感恐慌。
“带路,快!”随从押着典计催促道。
顺着典计的带领,一行人穿过亭阁叠翠,从主院步廊进入一处僻静跨院。跨院内只一间边屋敞着门,紧邻门阑搭有一座简易的仓棚,棚下杂七杂八的应是临时堆放的一些货物,却未见一人。而其余几间耳房均门扇紧闭,实沉沉地落着大锁。
典计很识相地向右前方抻了抻头,“正是那间……库钥在我袖袋里。”
这处耳房的大木门颇为厚重,拉起锁环随着门枢吱呀转开,一阵潮凉之气迎面而来。裴元希转身对随从吩咐道,“不用跟去,把这人押好了,待我进去探下。”
地库几乎完全封闭、密不透风,拾阶而下一丈有余,便是一间敞阔石屋。借着门外照入的微薄光线,可见得下层库屋的墙垣全为板岩铺砌,森然反光处更显阴寒。库内两侧分有几处隔档,堆放着不少物什。
“葛阿嫂……阿嫂……”裴元希轻声呼唤了几下,完全不似之前骄横的作派。
但听一阵悉索声断续隐现,“这里……在这里。”一个虚弱又有些担忧的女子声音,从货堆后黑暗的角落处传来。
裴元希此时已适应了地库内的昏暗,快步循声过去。只见葛晨娘搂着两名神色惊恐的女娃拥作一团,旁边还有位白发粗衣的老翁蜷缩在地。
“阿嫂,莫要害怕,我是元希,阿鼎就在外面,他来接你回去了。”裴元希走至近前,担心地询问道,“你可都还好?”
葛晨娘闻声定睛细瞧,才终于放下心神,一边安抚女娃一边抬手指向旁边,“元希,我没事。先将这位阿翁带上去吧,他年岁大了,身子也弱,撑到现在甚是辛苦了。”
裴元希应声扶起老翁,查看了下他的情形,转头对葛晨娘道,“阿嫂放心,阿翁应只是有些疲累昏沉,并无大碍。稍候,我马上回来。”说着,便俯身背起老翁,几个纵跃已跨上石阶出得地库。
寻了廊檐下的阴凉处,裴元希缓缓将老翁放下,随后突地回身冲着院门外大声道,“你们俩跟了一路,看了大半天热闹,现下能不能过来帮把手?”
听闻此言,正躲在跨院外探看的骆熙和骆秧对看一眼,这近前除了他二位再无其他人迹,自是冲他俩喊话。两人也是颇为讶异,纵是轻身超卓、行止谨慎,却原来早已被他发现。
没必要继续躲藏了,骆熙、骆秧闪身来到院中,正踅摸着要如何应对,裴元希却未等他俩答话,有些焦急地直接冲着骆秧道,“地库下有女眷,这位小女子,快随我去救人。”
骆秧冲骆熙点了下头,两人未有丝毫犹疑,立时跟着裴元希下到地库。
地库中,两位女娃已将葛晨娘扶起,正互相搀搭着缓步移向石阶。稍大一些的女娃看到裴元希他们下来,边走边松下一口气道,“来了来了,他们来了!”
此时骆秧才瞧清楚,这位阿嫂怀有身孕,行动已是不便。且右边脚踝处似有伤痕,拎起裙裾时可看到足袜边渗有一些血迹,难怪走路略有跛顿。
情形紧迫事不宜迟,骆秧也来不及多作解释和客套,打量间便已利落地俯身道,“阿嫂,我们带你出去!”说着,直接将身形瘦小的葛晨娘抱起,箭步飞身已瞬地跃出库屋。
待众人均出得地库,裴元希抬首向空中打了两声响哨,没有丝毫耽搁,接着一声悠长的哨声立刻从不远处回响过来。裴元希这才放心似的点点头,随从立刻会意,拎起典计的衣领,推进了地库。典计踉跄几步无法站稳,直接摔倒在地。裴元希跟至近旁,单脚踩在了典计的胸口上,伸手磕了磕他的脑袋,冷冷道,“自己干过什么事心里了然吧?掉脑袋的东西,要好好保管,下次别那么大意再给弄丢了啊!”
典计听闻此话顿时大惊失色,比刚才被绑劫时似乎更显惧怕,抖如筛糠般不断念叨,“小人明白,明白……”
裴元希松开脚,闪身退出地库,随从立即上前,关闭大门落上了锁。
“墩子,阿鼎和老秦已经在侧门外等着了,你探过路,领我们出去尽快会合。”裴元希一边吩咐随从,一边背起老翁,众人也是颇有默契地有序跟随、迅疾而去。
行至侧门,一路上竟再未遇阻碍。之前驾着牛车绕道而来的阿鼎和老秦,早已是焦急地等候在门外,看到裴元希一行人出来,赶紧迎上前帮扶相助。
此时,恰是看呆了正蹲守在兴霞云庄外,隐在丛林树影间窥探观望的骆临川和钟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