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之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双脚套进那双从“大学市场”买回来的塑料拖鞋,并且如同以往一样在清早的愁闷之中想象着这双灰色的拖鞋从某个位于偏僻的郊区或嘈杂的工业园中运到缺乏审美要素的大学市场。制造这双拖鞋的工人一定饱受塑料毒气的折磨。
我所做的第二个动作是把叠好的被褥从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抱到床上,放平,抚平褶皱,拉直几个角,尽力把它打扮成刚刚叠好时的样子,虽然离它的诞生已经有好几个星期。
每晚睡觉之前都把被子放到桌子之上,早上起床的时候再抱回来。自己盖的,则是另一张被子。放在桌子上的被子早已成为应付检查的装饰品,失去了实用价值,或者说它的实用价值就是为了通过学生会干部的突袭检查,甚至可以说是武器。当学生会的头目们心血来潮或者有某些文件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达过来的时候,学生会的各类主席、副主席、部长、副部长、委员、干事什么的就会在具有四方形特征的教学楼里开会,商议、筹划、密谋各种方案、计划、行动。他们会策动对宿舍楼的不定时的袭击…也就是,按照我们惯常所理解的那样:“突然”,突然之间,他们从某个角落里蹦出来,猛地推开宿舍的门。这时,符合校园整体风格的四方形被子就成了抵御他们进攻的武器。
宿舍所有的成员都在规制他们的被子,从宿舍的各个角落里把作为装饰品的被子抱到床上,把它们打扮成艺术品的模样;他们摆弄被子的动作,手指和手掌所展露出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是在制作一件艺术品。这件艺术品将满足学生会检查人员的审美感官,让他们体验到立体几何的线条美以及物件与校园之间的整体协调性。
我上铺那个睁着眼睛睡觉的人似乎真的以为他在制作一件充满了美感的艺术品,他幅度过大的动作使得床铺破旧、生锈、暗灰色的钢管发出“吱吱…吱吱”的响声。这声音像是一只灰色的大老鼠在清晨暗黄色的宿舍里,围着几个整理被子的人转来转去。
如同刚才发生在我一瞬间的想象中的“突然”一样,宿舍的门突然之间被撞开。不管进来的是谁,肯定会首先闻到一股由不同的体味、被褥味混合,酝酿了一晚所形成的臭气,这些臭气迫不及待地要冲出这个狭小的洞穴,与走廊上的寒风会合。同时,走廊上的寒风也趁机钻了进来,想先行给还蜷缩在床铺上的大学生们一点颜色看看。
随风而入的是两位从未见过的学生模样的人。他们想出其不意,在没有敲门的情况下突然闯入,把这个洞穴中的人一网打尽。
我们像丛林动物一样打探着对方,这是原始人类在发展出语言之前,用肢体、眼神试探对方意向的阶段。透过学生会成员打开的门缝,我看见刘适予也刚起来,端着脸盆往卫生间的方向走去。卫生间的方向传来嘈杂的吵闹声。
“我们是学生会生活部的。”这是他们进来之后的第一句话。不像是说出来的,像是投掷出来的,砸在宿舍凹凸不平的、暗黑色的水泥地板之上。这第一句话就使宿舍成员们的耳膜有些发麻。
说话者拿着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握笔的手指有蜕皮的迹象。他上身穿一件鲜红色的夹克衫,下身穿一条淡蓝色的牛仔裤,皮肤很白,剃着平头。脸是方形的,身子是方形的,腿是两个长方形,这种方形的男性特征与他白嫩的皮肤不太相称。他的四方形的风格似乎是对校文学部部长风格的模仿或是借鉴。他穿的衣服和裤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应该是在大学市场的服装店里。大学市场有一条街是专门卖服装和箱包的,有一些体态臃肿的老板娘坐在店门口嗑瓜子。
我仍旧坐在发皱的床铺上没有站起来。其他住在下铺的宿舍成员们,几乎同时站了起来,挺直上半身,摆出一副谦逊的、甚至是喜气洋洋的模样。住在上铺的成员们想要跳下来,甚至想和学生会的检查人员握一握手,以表达他们发自内心的崇敬,可惜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只能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在学生组织系统中属于“生活部”的这两位成员。
班长打了一夜的呼噜,此刻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这哈欠明显地带有呼噜的声音,是黑夜里的呼噜在白昼时的回应。它们属于同一个音响系统,是同一种情绪的表达,甚至是…某种生活态度或是世界观。他的哈欠具有独特的节奏和某几个古怪的音调,有一种从呼噜声继承而来的,黏糊糊、毛茸茸的感觉,表达了他对世界和自身行为方式的看法和欲念,是他讲述的另一种语言。但这种语言似乎还未上升到人类理性的高度。
他在深秋的清晨发出了这一连串古怪、让人作呕的声音。他在打哈欠的同时用一双浮肿、惺忪的小眼睛看着学生会成员,脸部因为打哈欠时的肌肉运动而缩成类似某种犬类的形状。他因为打哈欠而像某种犬类一样盯住学生会成员。脸颊上有几片头部陷入俗气的枕巾而形成的红印。那枕巾上正开着几朵大红牡丹花。
宿舍成员和闯入者都因为对方没有首先开口说话而感到惊奇。四方体一样的、留着和校文学部部长同一种风格的平头的“生活部”学生会成员觉得有必要打破目前的这种沉默,使学生会的工作顺利运转下去:每个宿舍都是一个点,要用一条直线贯穿所有的点。在现在的这个点上,应该有必要做些工作了。
或许是由于我的位置离两位学生会成员最近,以四方体显现出自身的学生会成员像寻找猎物一样扫视宿舍一圈后,将骄傲和胆怯混合而成的目光聚集在了我的被子上,暗暗盘算着是否把它作为下嘴的地方。
在四方体背后站着的另一位学生会成员是个瘦高个,从进门以后就面无表情,难以区分他是真的面无表情还是伪装出来的面无表情。他上身穿的白色运动衫也是从大学市场买来的。我和刘适予上次去大学市场闲逛时发现了它,挂在一个不太显眼的角落里。他像个打手那样默默站着,或者像条猎犬那样等待着主人发号施令。
站在面无表情的人身前的四方体觉得再不下嘴就不太好了,那张嘴需要找到一个目标,迅速地咬下去。四方体一般的人犹豫了一下,抬起四方形的胳膊,挥舞着四四方方的小本子,对着同样是四方体的被子说:“这是谁叠的?谁的被子?”他的眼睛里射出带着胆怯的凶光。
我用明显带有轻蔑和不屑的声音对他说:“是我的,怎么了?”
我的目光直射到他四方形的脑袋上,欣赏着他像草坪一样规整的平头。
“你叫什么?”
“叫苏哲。怎么样?”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们是学生会生活部的干事!”
坐在我对面床铺上的炮弹一般的矮个子似乎在听到这句话后微微地打了一个哆嗦,使人误认为是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寒风发挥了作用。此刻,打开的门缝正对着我,风打在我的脸上。刘适予已经端着他墨绿色的脸盆回来,可以从侧面看见他鼓起的腮帮。
他说出刚才那句话是为了引出宿舍成员们的话,可随后的沉默使他尴尬。他后面的瘦高个仍然像一具木乃伊那样站着,仿佛他只是由四方体用一根线牵引着的玩偶或装饰品。
四方体意识到了此刻需要做些什么,以证明他和另一位学生会干事在此地存在的必要性以及在深秋的寒风中在各间泛着不同风格的臭气的宿舍里穿梭的必然性。他又挥舞着小本子,指着我的被子说:“这床被子不行,要重新叠!”在他挥舞着的手臂放下的同时眼角里也露出一丝怯意。
我品尝到了这句话里带有的挑衅意味,这句话里夹杂着晚秋寒风的凉意,又混合着宿舍里发酵了一晚的臭气。我看了看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的被子,再次发现它和四方体一般的学生会干事没有什么区别,四个角都是笔直的,甚至笔直得像是校文学部部长。我再看看宿舍其它成员的被子,也没发现它们有什么不同:它们都是可爱的、小型的四方体,和学校教学楼、饭堂、澡堂、花坛、实验室等等建筑物的直线相统一。
我说:“为什么不行?怎么不行?”我迫切地需要说明,以阐释我的被子是完全地符合学校规定的立方体,我是完全按照要求来做的。被子,不是我的头发,它没有主动地生长,也没有过分地生长。我希望就此问题和两位学生会干事展开对话,让他们把我的被子重新纳入四方体之中。
可学生会的干事们似乎并不想与我讨论。讨论对于他们,完全是不存在、不可能的事情;他们此行的直线是一直贯穿下去的,不会在某个点停留。我刚才所说的话,完全是多余的,明显干扰了直线的运行,我现在才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听到我的关于“为什么”的问题后,平头干事感到震惊,后面的木乃伊则感到不屑。他们要走了,去对面的、刘适予的宿舍。他们拉开门准备走了,我要解释的希望就要破灭,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住整间宿舍。我对着他们的背影喊道:“是刘适予帮我叠的,他上次叠的被子还得到了学生会主席的表扬。不信你们去对面宿舍问他。我们宿舍的人也能证明。”我的声音中含有连我自己都感到恶心的委屈感。
穿红衣服的干事转过身来,边走边说:“拆你的被子啊!”
周围的宿舍成员们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