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对门宿舍传来了愤怒的咆哮声,是刘适予,这声音中夹带着他的粘痰、胸腔的颤抖以及急促的气息猛然突破发声器官所造成的爆破感。这声音,被急切地想要表达的情感所扭曲。他的较为标准的普通话已经发生了变形,乡音已经从他意识的底部涌现出来。方言使他咆哮出来的话语更加具有愤怒的意味。
这一声咆哮之后走廊就重新恢复了平静。
班长缩成一团的、似乎想要对着某个人狠狠咬上一口的狗脸在红颜色的学生会干事走后渐渐舒展成了人的模样;在听到对门发出的、明显带有乡土气息的咆哮声后,他的死鱼一般的眼睛和向外突出的双唇相互配合、形成一种让人作呕的阴险微笑,并发出“嘿嘿…嘿嘿”的笑声。他转过身去摸摸床单,把上面的褶皱小心地抚平,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其中有他做作出来的、一长串只有他自己能理解的古怪音调,这声音似乎是想表达他自身的舒适,却给听者带来痛苦。
班长发出的古怪音调与刘适予的咆哮声在深秋的清晨、在洞穴般的宿舍里隔着走廊相互呼应。使人觉得,这是两只关在各自笼子里的动物,在向对方叫唤。
臭气顺着门缝慢慢地往走廊上飘散。对面宿舍的门也打开了,可以看见刘适予坐在床沿上穿袜子,黑光油亮的腮帮子高高地鼓起,就像盛夏夜晚里青蛙圆滚滚的肚皮。
班长再次哼起小调,完全分辨不出是何歌曲,只是从他的模糊的意识中偶然蹦出的、呓语般的一些音节,这些音节再由他古怪的情绪构成他独创的小调。
这小调就像是他当初站在讲台上竞选班长时发出带有浓重鼻音的、模糊不清的哼哼声;这声音给在座的所有学生留下了毛茸茸的印象,此后他们在看到班长狭长的脸和向外突出的嘴唇时,就有一种毛茸茸的感觉。或者,有些人在听他情绪激昂地发表竞选演说的时候,希望他用力地咳嗽一下,把那些毛茸茸的东西都咳出来。班长就那样以毛茸茸的方式取得了班长选举的胜利。那时他抓起小本子,背起毛绒绒的小布包,不断地消失在校园四通八达的小径上,在路人耳边发出“嗖…嗖”的响声,来到宿舍楼后面由几块大铁皮搭建而成的超市,买了一箱啤酒、一包火腿肠。那种火腿肠是主要由淀粉制成的长条状物体。月光透过宿舍楼之间的缝隙照射在班长急匆匆地返回宿舍的狭长的背景之上,照向他未来爬升至学生会的道路之上。
班长向全体宿舍成员分配啤酒和火腿肠,一人一瓶啤酒和一根火腿肠:左手握住啤酒瓶,右手抓住火腿肠,灌一口啤酒,嚼一口火腿肠,得到围坐在丛林火堆旁原始人的基本乐趣。宿舍那破旧、布满斑驳的暗黄色木门半开着,走廊上人流涌动,一双双从大学市场买来的鞋用力地拍打着灰黑色的水泥路面。宿舍内嚼淀粉和灌啤酒的声音引起了过往学生的注意。有一个住在走廊尽头杂物间的学生好奇地往里张望。他的脸是上窄下宽的典型,类似某种类型的原始人,眉毛和卷曲的头发一样浓密,鼻子塌下去。他被宿舍的其他几个人一起赶走,在打斗的时候有一记重拳落在他的窄脑门上;他像坠入悬崖一样大喊一声,跌倒在了走廊上。那时班长也在旁边围观,发出毛茸茸的笑声;其他宿舍成员也在旁边围观,发出各自独特的笑声。
班长一边在嘴里搅拌着啤酒和淀粉,一边发出一团团含混不清的声音,向宿舍成员致谢,感谢他们对自己当选班长的支持。他放下酒瓶后就跑去打电话,向教师、学生会干部和家人通报自己当选的情况,并向他们表示感谢。
刘适予不止一次对毛茸茸的班长当选为班长表示不屑。每当他谈起自己初、高中时代的辉煌,就微微一笑,扶一扶眼镜框,表示自己没有当选班干部只是不想去参选而已,应该将时间集中在文学研究工作上来。
我走出宿舍的时候班长正在往脸上抹油,在自己狭长的脸、粗糙的皮肤上涂抹某种被他称之为“雪花膏”的东西。在走廊追上背着书包、也要去上课的刘适予。我们走出仍然显得有些昏暗的洞穴一般的宿舍楼,嗅觉也在深秋清晨凉爽的空气下从由宿舍楼卫生间中散发出来的、弥漫在宿舍楼道里的臭气中解放出来。凉爽、甚至有些冰冷的空气猛地被吸入,使与宿舍楼的整体风格相统一的昏昏沉沉的头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学生,甚至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学生。路边的公告栏上贴满了广告,旧的一层很快地被新的一层所覆盖。
回头望去,高大、灰暗、破旧的宿舍楼遮住了秋日的大半个天空;它的所有线条,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都是笔直的,是由一个个四方形、紧紧连在一起的宿舍所组成的大的四方形,是所有小的四方形在总体上的统一,并与校园的其它四方形的建筑物相呼应。每一个小的四方形都开了一扇窗户,窗户同样也是四方形的,外面挂着各种各样的、五颜六色的衣服、毛巾、袜子等等。一阵风吹过,楼上有条灰色的短裤飘落下来,挂在了一辆自行车的车把上。
“拆你的被子啊!”这句话还像不断绷紧又松开的皮筋一样在弹我的脑壳。我从走出宿舍之时就很想把这句话从我的思想中驱逐出去,可它不愿走,继续在我的脑海里盘旋。
刘适予的由焦黄和黝黑两种风格混合在一起的脸上突出的腮帮子加深了我对“拆你的被子啊!”这句话的印象感受。刘适予不在场,却像是见证者。
他或许也在回忆刚才与学生会干部的争吵,细腻地品味每一个细节。
刘适予看了看挂在自行车上的灰色短裤,拍了拍胸口,说:“昨晚又没有休息好,连着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了。就是睡在我下面那个,你知道的。”
“那个”就是指刘适予宿舍身材最高的那一个,无论在城市里生活多久都像是刚从农村出来,头发总也梳不平整,眼睛总是让人觉得刚睡醒,五官别扭地被安排在一张略显倔强的脸上,戴着一副与整个面部不相称的宽边眼镜,老是斜着眼睛、偷偷地打量人。
刘适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强打起精神以迎接这充满光明的一天,不能得到充分睡眠的倦意却还在他身上打转。他说:“他那是打呼噜吗?严格来说,也不算是吧?不过确实挺讨厌人的。那能称之为什么呢?就是吹气,整晚不断地发出吹气的声音,很像是烧开的水壶冒出的蒸汽在顶盖子时发出的‘嘶嘶…嘶嘶’声。我一听到这声音就烦,就睡不着,真想下去把他摇醒;甚至,照他的头上来上一记重拳。不过,那样肯定会破坏同学之间的关系,毕竟是同班同学嘛。可那声音实在是可恶,弄得我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像前天晚上,就一秒钟也没合眼,听他烧水的声音直到天亮。结果是黄老师的课都没去上,他一定是知道我没去上课的。有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躺在上面摇床;他被摇醒之后,连身也不翻,哼唧两下就又睡着了,吹气的声音也又回来了。我真希望他翻个身,最好是侧着睡,那样就可能不会打呼噜了。可是他总喜欢仰躺着睡,人类的尸体一般都是仰躺着的吧?”
我想到睡在刘适予下铺的那个人的时候总会想到他古怪的额头、粘在前额上的几绺头发和宽阔的鼻翼。他叫贾若光。
刘适予又打了一个哈欠,说:“他每天早上醒来,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打一个又长又臭的哈欠,从破被子中钻出来;坐在床沿上,伸一个动作怪异的懒腰,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他的身体骨骼跟一般人的似乎不一样,伸懒腰的时候手臂和手指都怪异地弯曲着,手像鸟的爪子一样,或者像盆栽里的树枝。我想,你倒是睡足、睡美了,我可是整整一夜没有合眼啊,就听着你烧水了。可恶的是,他起来之后还有说有笑的,常讲一些小笑话,和其他睡足的人一起呵呵地笑。”
“有没有听到我下铺那个东西发出的声音?”刘适予问。
“有,当然,就像烧开水一样,刚入住那阵子真的以为你们宿舍在烧开水。半夜里烧什么开水呢?”
黑压压的人群涌入第一餐厅吃早饭,又像被餐厅吃剩的骨头一样吐了出来,挎着从大学市场买来的各式各样的包,急匆匆地奔向由无数四方体构建的教学楼。教学楼的外墙是统一的灰色,尖顶是统一的暗红色。
又一阵秋风扫过,“拆你的被子啊”这句像炮弹一样的话再次射入我的大脑,穿透了无数个脑细胞。这句话…老实说…就像秋风那样寒冷,而且是我难以摆脱的那种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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