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逃了上午的课,是和刘适予商量的结果。那时刘适予刚从图书馆借书回来,手捧几本关于当代文学批评的厚重的硬皮书,习惯性地用左手扶了扶眼镜,这个动作与他作为一位刚从图书馆回来的即是读书人又是学术研究者的身份恰好吻合。
当我从自己狭小、僵硬的床铺上坐起来的时候,宿舍已经没人了。那扇淡绿色的宿舍门,或许随时都会被某位学生会的成员、宿舍管理员甚至是学院的某位行政人员狠狠地推开,毫不犹豫地发动突然袭击,没有事先的通知,也没有发动检查之后的说明与解释。
我决定再去学院小楼碰一碰运气。上一次没有找到学生会副主席,或许是停留的时间太短,在一些应该进去试探的办公室前犹豫不决。
走出洞穴,在小道转角处,一个瘦小的男生正站在公告栏前把几张稿纸塞进一个生锈的绿色小铁箱里。在他后面走的两个男生,发现他居然做出这样的举动,同时发出一串怪异的笑声,窃窃私语起来。瘦小的男生似乎听见了背后欢快的笑声,低下头,默默地向前走去,他显然并不想听清后面的人在说些什么,只是隐约觉得自己是他们议论的目标。
我追了上去,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他微微一颤,用惊奇、胆怯的目光看了看我,仿佛是刚才做了什么坏事或见不得人的事情,被如此迅速地揭穿了一般。
他的夹克和西裤穿在他的身上总是感觉要大上一码,包括擦得锃亮的皮鞋。脖子上的一道灰垢也许是没有引起主人充分的重视,几天前就挂在那里了。
他生着双眼皮的小眼睛眨了眨,说:“是你?”
这是同专业不同班的同学:郝晓青。几天前,在课间休息的时候他走到讲台上向讲授西方文学史的女教师询问某一个文学问题,裤子上的两个大洞引起了很多人的嘲笑、议论。
“对,是我。澡堂今天开门了吗?”我说。
“不知道,你想去洗澡吗?我刚才走过澡堂旁边的小树林,看见澡堂的烟囱在冒烟。”郝晓青说。
“记得我们上次一起去洗澡吗?好像是上个月。”我说。
“好像是,记得看澡堂的大叔从那时起开始提供搓澡的服务,三块钱一个,比大学市场的澡堂要便宜,那里要五元一个。大叔砸煤块砸得一身都是力气,搓起澡来简直毫不费力,上次把我全身都搓得通红。”他说。
我望着他脖子上的灰垢,说:“如果大家都有空的话,可以一起去洗澡。你刚才在干什么?你在往那个小箱子里塞什么东西?投诉信吗?”
他像被突然飞来的蜜蜂狠狠地蜇了一下,瘦小的身躯微微地一颤,几乎想要从我身边跳开,用力地挥舞着双手,说:“不是,不是。你疯了吗?什么投诉信?投诉谁?那是校报的投稿箱。”
原来那个我一度认为早已废弃的小铁箱是校报的投稿箱,几乎在每个宿舍楼的公告栏前都挂着这样的一个小箱子,落满了灰尘。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有人打开过它们。
郝晓青重新低下头,似乎是在为自己主动暴露了刚才的行动而感到后悔。
“这就是说,你在投稿?”我说。
他胆怯地眨着小眼睛,但目光中似乎有一丝兴奋的火焰开始隐约地燃烧起来,用力地点了点头,像是在肯定自己刚才的行动。
我对校报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有一次我正坐在自己脏兮兮的小床上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正在发愁是否要找一些事情干一干,刘适予推门而入,黄脸上的每一个角落都闪烁着兴奋,手里抓着一份淡黄色的小报。那就是校报,有所耳闻,却从未亲眼见过的校报,它由校园内的某个机构在某栋建筑物内编纂、印刷、派发出来。那一期上发表了刘适予的文章,是一篇散文,乖乖地呆在一个角落里面;从内容上看,它谈了一个大学生在入学之后的某些感想,充斥着模式化的、几乎在每个初次步入大学校园的年轻人懵懂的内心里都会平庸地泛起的既惆怅又憧憬的泡沫化情感。这类情感就像夏季来临会滋生蚊虫一样普通、平常,毫无新意,就像海浪在岩石上激起的泡沫一样很快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怎么从来也没有见过有人打开过它们呢?”我说:“会不会是已经废弃不用了?”
“不会,这份刊物是校文学部发行的机关刊物,校文学部仍然存在着,据说还要进行一些关于文学方面的活动,所以校报应该会一直存在下去的。”
“这个小箱子是由学生会的人管理吗?他们隔多久会把它打开一次呢?”我问。
“当然是由学生会来负责这个工作的,因为校文学部作为一个社团是由校学生会来管理的。据说每隔几天就会有值日的学生会干部来收集邮箱内的稿件,但是我也还没有见过有人打开过它们。”
我们已经走过了第二餐厅。第二餐厅的楼上是一个小型的室内活动场所,经常举办各种舞会;它的门口正拉着一条横幅,写着今晚有舞会,请于七点半钟准时入场。此刻它门口的两支喇叭正放着时下流行的一首艳俗而肉麻的流行歌曲:“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把每天当成末日来相爱……”。
这个家伙究竟往那些生锈的箱子里塞些什么鬼东西呢?据说他在搞创作,文学方面的创作,这在人文学院甚至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他一贯喜欢独来独往,独自上自习,独自上图书馆,上课的时候总喜欢在小本子上写写画画的。上次课间的时或我走近他,想看看他在干些什么,他像触电一样赶快把小本子塞进桌子下面去了。
我望着他的小脸,发现他跟我一样,也在想着心事、琢磨某些重要或无聊的东西,小鼻子上已经渗出了几滴汗珠。
我问他:“你投的是什么稿件?哪方面的?”我尽量使我的语气显得平和、沉稳,甚至带有一丝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