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午饭时间。对校园阳光的感知无可辩驳地证明了这一点。
“学生会副主席需要见我一面,找我谈谈”这个想法在这个阳光普照的中午再一次冲击着我的感觉、思想。“学生会副主席作为一个学生团体的主要领导者之一想见一见我”的意思是由学生会的分支机构暨校文学部的一个干事几天前在第二学生宿舍门口昏暗的路灯下透露给我的。没有对会见的内容、程序、目的、意义做任何解释,也没有对会见的具体时间、地点做任何的说明,它只是一个“意思”,这个“意思”在学生会副主席头脑的某一个瞬间的运动中产生,模糊不清,晦暗不明,在偶然性中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必然性:我肯定要去见上学生会副主席一面,逃是肯定逃不过的。
学生会副主席头脑中突然产生的一个“意思”成为这几天来缠绕在我的感觉和思想中的一个幽灵,这个“意思”把我的处境拦腰斩断:分为接受这个指示之前和接受这个指示之后。接受这个指示之后,我就成为某种非正常的学生,需要进行某些行动、运动,才能重新回归到正常学生的行列之中。我要在思想和行动中努力、积极地挣扎,争取成为班集体中的一个常人。
推开刘适予宿舍的房门,发现他正躺在自己的上铺看书。我看见他的同时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是具有某种特殊性的学生了,这种特殊性甚至影响了整个班级的协调统一性。
刘适予听到门“吱…吱”的声音,立刻侧着身子往下看。我一抬头便瞧见他的黄长脸,暗自想,驴脸。
暖气片上热着一包牛奶。我拿起来掂掂,说:“是你的吗?”
刘适予用浓重的鼻音说:“那个温子杰介绍我喝的。上个月经济方面比较紧张,断了奶。断了奶身体上吃不消。这个月温子杰介绍我喝这种,喝了之后果然好多了。”
他顺手把书塞进墙上由几块廉价木板拼成的书架上。塞满了大多数由他自己购买的、文学方面的书籍,包括文学作品和研究这些作品的批评家的著作,最多的是小说。他如果翘了课,基本上都是在课室里或宿舍里看这些书。
我忽然发现浮动在刘适予的黄长脸上的尴尬的微笑一直都没有停止。
刘适予想对他之所以要在这样一个作为一个大学生的上午摆出一副伴随着尴尬微笑的模样进行解释,就像是要努力解释一位小说中的主人公形象及他的种种行动与环境的关系。刘适予想要对自己有所说明,又像是在向我解读一位小说中的人物及他的内心生活。他的微笑就像小说中的主人公那样夸张。
“我被点了。”刘适予的尴尬的微笑变成了蛤蟆样的、已经静止不动的微笑。“点”字像一把小巧的匕首一样刺痛了他自己。他的嘴角挂着一丝略显惋惜的意思。我对刘适予的面部表情了如指掌,就像对某一本反复阅读的小说一样熟悉。或许只有我能观察到刘适予嘴角的微妙变化。
“被点了吗?哎…挺可惜的,就这么被点了,中招了,想逃也逃不过了。我呢?我有没有被点啊?我也没有去上课啊。”我期待地望着仍然坐在上铺的刘适予,希望他说出“没有”,那简直就是一位小学教师发给小学生的糖果。
可刘适予摆在上铺的﹑又黄又黑的脸,瞬间就残酷地对我进行了宣判:
“点了”
“点了?居然点到我了吗?”继学生会的干部突然闯入宿舍,对我的被子进行质疑;宿舍管理员突然闯进宿舍,对我的卫生情况进行记录之后,我又遇到了一个新的事件。
刘适予这时用他故乡的方言,对“不知名的女教师”做了简短而肮脏的批评。
“你被点了几次了?”我问。
“三次了”刘适予说。
一通令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的喜悦之情突然涌了上来,但我尽量地压低音调,不让刘适予听出我似乎把他目前的境遇当作了一出喜剧。我只被点了两次,这使我可以较为安全地关注刘适予的黄长脸如何去应对他自己制造出来的这场困局。“不知名的女教师”曾经在第一节课的时候立下了“被点名三次就直接算期末考试不及格”的规矩。刘适予视之为玩笑。他甚至让人觉得,他这是在“不知名的女教师”的雕像般的肥脸面前,在校园制度的刀刃上跳舞,想故意试探一下“不知名的女教师”会不会直接给他不及格。其实他根本不想挑衅什么,只不过对女教师录音机般的课程感到无聊、厌倦,想要去自由地读书、思考罢了。
“三次了?那位女老师不是说,翘课三次的话,就不用去了,直接算是不及格吗?”我尽量使语调显得平缓,以免刺伤刘适予黝黑的腮帮。
愁苦逐渐爬上了刘适予枯黄的脸,他哀叹一声,仿佛是为赌博似的翘课、去图书馆读书感到后悔一般。
他说:“不会的吧?不会的。她只是吓唬吓唬学生们罢了,不会动真格的。如果她那样做,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麻烦?她为什么会给自己添麻烦?虽然有不少老师很怕麻烦,但她只需要把笔尖轻轻一划,再交到学院谭老师那里,对于她来说,一切都结束了。而你,就必须在下学期找到谭老师,办理重修手续,交钱,这种手续是比较麻烦的;在学院办理完重修手续,去银行交重修费,再去联系任课教师,还要听课、考试。麻烦的是你,而不是她。”
刘适予脸上的焦黄色渐渐地被暗灰色所取代。
“再者,据说这位不知名的女教师喜欢在黄教授或张老师面前晃荡,说一些话,嚼点舌头,对某位学生时不时地发点议论。而且一切都是在毫无征兆的前提下突然发生的。她传递的信息也绝不像上课时那么枯燥,而是精彩纷呈、绚丽多彩,甚至诡异莫测。”
刘适予不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