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硎回头望向裴风,他依稀记得,数年前送裴风去玉虚宫学艺时,自己虽然嘴上不饶人,但仍不住热泪盈眶。
裴风没有答话,他知道此行意义非凡,若自己仍是如年前那个纨绔子弟的话,父亲断不会委以自己如此大任。
他反倒有些担心父亲和哥哥的安危。
神族与人族数千年来水火不容,北塞关隘险要,气候恶劣,又长期担任守卫帝国北境的重任,因此只是形式上臣服于玉华京,实际上仍可以说割据一方。唯有在与神族的战争中失利的时候,靖北侯才会进京朝拜,在平常时期,仅有两次主动进京朝拜,为着同一个目的。
“父亲,哥哥,千万保重。”
肃秋关,再次见证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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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这个人怎么睡在路上啊?”
裴炆年纪尚小,未曾出过渔阳城一步,自出北塞以来,饿殍遍野,裴风章翼见之不免心伤,面对弟弟的疑问,裴风不知该作何回答。
“弟弟,他们是饿晕了。”
裴炆翻出囊中面饼,跑向一个饿得皮包骨的人,伸手给他饼吃。那人一把抢过,狼吞虎咽起来,三下五除二,面饼便尽吞于腹中,两眼布满血丝,拉住裴炆衣襟,连声索要。
裴炆被吓得不轻。
裴风拉过裴炆,将满囊面饼放到饥民面前。
“大哥,我们就怎么多了,你先填填肚子吧。”
饥民颤巍巍地站起身,竭力呼喊到:“孩儿他娘,有吃的啦,有吃的啦!”
百步远处一妇女双手撑地,费力站起,一步一踉跄,朝饥民走来。
“走吧。够他们吃了。”
裴炆回头看去,见那一对夫妻伏在地上,向自己叩头。
“哥哥,他们明天还能吃饱吗?”
“神族一日压迫人族,人族便一日吃不饱。”裴风想,他开始思考为何会这样,北塞虽是苦寒之地,但从来看不到饥民,长城内最穷苦的百姓,也不至于冻饿而死,北塞之外处处良田沃土,但饿殍遍野,甚至在玉华京如此繁华的地方,仍然有人因吃不起饭而死在街头。
“报!探马来报,前方三十里有饥民暴动,神族正列阵与之战斗。”
裴风一行人连同北塞骑士,不过三十三人,遇到这种情况,还是绕行的好。
“取别道。”裴风模仿父亲语气。父亲曾告诉裴风,下命令时要简短而精确,这会使你的口气更有力。
“是!”
北塞骑士是北塞军中的精锐,执行命令既坚决又利落,不到半刻,便找到一条山间小道,可以绕开动乱。
裴风抬头望去:“只是高了一点。”
行至半路,身后传来裴炆笑声,回头看去,裴炆正扯着一个老人的白胡子。
“白胡子怪老头!哈哈哈哈,真好玩。”
老人骑着一匹瘦驴,口中大嚼裴炆给他的饼,到不拒绝,任他揪胡子,只是不住地说:“疼,哎呦,轻点,疼。”
他背后背着一把满是缺口的剑。
裴风大骇,这老头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众骑士拔出长刀,一时间寒光霍霍,将老人团团围住。
裴风早已御起长剑,准备先下手为强。
“小孩子,爷爷给你变个戏法。”
老人笑吟吟地将半块饼放到身后,再一伸手,一只喜鹊从手中飞出。裴炆放开胡子,拍手叫好。
“最近老打仗。我一老头子,也怪害怕的。”
章翼一把拉住老人:“快,给咱说说,你这是怎么拿半张饼变出个鸟来的!”
山下传来擂鼓声响。
一支军队列在河边,说是军队,但是队形混乱,不分先后,手中兵器,竟是竹竿长棍,锄头镰刀,大旗上歪歪斜斜地绣着一个“陈”字,看来是所谓“暴民”了。
“按父亲说法,这群人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没有军令,如何行军打仗?”
轻蔑之意一闪而过,转而悲悯之情涌上心头。
这是因为身后老人说了一句话。
“让这群拿锄头的人上阵打仗,不是等于让他们送死吗?”
他相信这场战斗很快就会结束的,虽然民军人数更多,但对面军队明显装备精良,队列更整齐。
更重要的是,那是神族的部队。
神族本就有人族无法匹敌的神力,不止速度更快,力气更大,他们还有神术加持。
神族军队甚至没有御敌的准备,他们列好队列后,就坐在地上说笑。
似乎再看一场戏。
一人骑马慢悠悠地走出军列,手持长枪。
长枪向上一举,策马跨过河流,黑袍黑甲,跃向天际的那一刹那,有如天上飞来的索命恶鬼。
他突入乱民,那一刻,乱民群中出奇的安静。
也只有那一刻,接下来,是山崩海泄般的大溃败。
黑袍骑士如入无人之境,左突右杀,对这群毫无抵抗的人展开屠杀。
肆无忌惮的屠杀。
章翼几乎就要冲下山去要与黑袍骑士一决雌雄了。
裴风拉住了他。
“别拦我!”章翼一拍马,他生性豪爽急躁,下决心干的事,少有人劝得住他,更何况在此狂怒之下。
长矛电闪,马急风快,顷刻之间,两枪相架。
十名北塞武士也冲下山去,裴风一马当先,御起长剑,将二人荡开。
黑袍骑士惊讶地看着两个人,惊讶中包含着熊熊怒火。
现在的他是一只嗜血的野兽,在杀戮群羊的时候被止住了利爪。
黑色的长枪怒然直刺,不问来者何人,只求置其于死地,
长枪如长蛇吐信,迅猛如狂风,裴风能明显地感觉到这一击荡起的真气。
枪尖临胸,避无可避,神力充盈黑袍,巨大的黑影将裴风笼罩。
刺耳声起,锈剑脱鞘飞出,红锈纷飞,黑枪应声而断。
黑影消失了,留下怔怔的黑袍骑士。
他历经百战,自人族叛乱以来,他曾单骑攻破无数人族军队,死在其手下的人族不计其数,神族兵士争相随他出征,因为只要有他在,每一场战斗都无须出力,只需坐在原地看戏就好。
而他罗睺所依赖的,便是这杆长枪。他虽是神族少年英俊,却出身神族寒门,因为修神时间尚短,还需依靠神器加持,饶是如此,已可以如杀猪宰羊般屠戮人族。
现在,玄木长枪,这杆耗费其一半神力炼制的神兵,这杆跟随他征战四方,至今未有敌手的利器,竟然断在一柄锈剑下,一柄锈剑!
众兵士看得清清楚楚,往日的勇猛成了表演和笑话,他知道,往日的尊严与威信已经荡然无存了。
他一手掩着面,策马奔向远处。
远处神族军队已列好阵列,旌旗招展,刀戟森森树立如密林。
裴风知道,他们现在真的摊上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