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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嗝。”酒鬼在寒风和白雪中打了个酒嗝,酒嗝随着寒风的呼啸声,飘得越来越远。酒鬼懵松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的神采,正常人绝对不会有的眼神,因为世界是未知的,正常人需要警惕世界,需要享受世界,一个人的眼睛如果没有任何神采,要么是疯子,要么是瞎子。

但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万事总会有例外,李淮青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他的人生中,他认为只有一堆的错误和两件正确的事,那就是拿起剑和喝起酒的时候,他连自己的出生都认为是错误的,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当然,现在能陪伴他的只剩下葫芦了。

李淮青从雪地上挣扎地爬起身来,动作十分缓慢,就像这个动作已经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终于是爬了起来,第一时间就是去擦拭腰间的青铜葫芦,这不意外,一个酒鬼最关心的,永远是他喝酒的家伙,就像乞丐一样,饭钵子永远是最爱惜的。

“老朋友,你没坏掉吧,这么冷的天。”李淮青用客栈抹布一样的衣袖擦拭着葫芦,嘴里也念叨了个不停。他对着葫芦口哈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从他的口中哈出,白色的雾气打在葫芦瓶身上,转眼就被寒冷的风撕成了碎片,他用了摇了摇葫芦,潺潺的水声在葫芦里面响起,李淮青拔开了葫芦拔子,举起了葫芦,酒从葫芦口子里流出,流进了他的口里,有些许的酒顺着他的胡子,滴在了雪地上。酒入喉,李淮青的眼中有充满了神采,因为这是他人生中唯二正确的事之一。

饮了酒的他,终于是动了起来,他原来是走得很慢,慢得像是一个耕耘了一天的农夫,每一步都在抽空最后的力量,每一个脚印,都踩进了最底层的泥土,后来的他越走越快,快的像一阵风,想一股烟,脚步不再深入雪层,踩到泥土,而是越来越浅,越来越浅,最后他的痕迹只剩下了在雪地上浅得能让雪下一秒就能覆盖的脚印。就好像一个人走着走着,就飞到了天上去一样。

寒风很冷,但是李淮青并没有被冻僵的感觉,就连他裸露在寒冷里的手都是温暖和红润的。他的脸被灰尘染得黝黑,眼角布满了皱纹,每一条皱纹上都写着他经历过的沧桑,辛酸和苦楚,虽然如此,但是饮了酒后,他的眼神是明亮的,就算在寒风中,在这刮脸,刺骨的寒风中,他的眼神依旧明亮,明亮得就像万圣殿中,经久不灭的长明灯。酒对于他来说,就好像救命的仙丹,酒可以令人忘记烦恼,忘记自己心底里面最不愿意想起的记忆,人总是烦恼的,而酒正是对付烦恼最好的灵药。酒使李淮青暂时忘记了烦恼,忘记了忧愁,所以,他的眼睛才能如此明亮。

李淮青的脚步越来越快,他的脚印越来越浅,而雪越下越大,在路上,他见到许多密密麻麻的脚印,脚印时深时浅,每一个脚印都揭示这脚印的主人已经筋疲力尽了,但是这细小的脚印,看起来却是那么的锋利,犹如刀片一般的划痕生长在掌印之间,这是捕食者的脚印,也许是头狼,也许是其他的野兽。

李淮青长叹,声音并不响亮,但是在这寂静的雪地里,这些喃喃自语显得格外的响亮:“苦命的人啊,苦命的兽啊,这么冷的天,这么刺骨的寒风,你还需要在这寒冰一样的世界里寻找生机。这苦楚的生活还要坚持多久?”他从来没有可怜过自己,他永远可怜的都是别人,他只有悲哀,责怪的时候,会把一切揽在自己的身上,这瘦弱的身躯,常常挑着一下难以想象的担子。

雪依旧没有停,乌云依旧遮蔽着天空,仿佛这一片天地就根本没有太阳和生命这些概念存在的,永远都是这么的冷清,就算现在对着天空大喊一声,回答你的只有呼啸的风和雪。

李淮青的身子就算再这种寒冷中,都没佝偻过,他天生就这样,只会将担子担在肩上,但从来不会因为担子的沉重而弯下腰,他的不屈已经成为了一种倔强。

他已经不像一个人了,就像一尊石像人。因为只有石像才不会弯曲,就算用尽全力,只会为做一件事而翻身碎骨,刚而不曲。

许久,已经行走了许久,也许是更久,茫茫然的大地上终于出现了人的痕迹,这是李淮青不会放过的,因为他在期待,期待能遇见人,特别是商人,不因为别的,因为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酒,无论这个人是不是商人,特别在这个寒冷得就像是一个冰窖一样的地方,酒就成为了很必须的饮品。他腰间葫芦里的酒已经所剩无几了,他剩下的人生中,只剩下两样东西了,其中一样就是酒。

马车停在了小小的一间客栈门口,因为这场风雪,一间还没有一些员外护宅大的客栈被堆满了人,空马车堵满了客栈门口,显得额外的拥堵,夹杂了吵杂的叫喊声,也额外的热闹,仿佛里面是另外一个春暖花开的桃花源。

李淮青不紧不慢地走进客栈,他的到来指引来了客栈小二的目光,所有人都只当他是一个进来躲避风雪的酒鬼,乞丐。

放眼看过去,客栈的酒堂子已经做了有二十多号人,每个人的头上都是零碎的雪花,地上都是雪融化过后滴在地上的雪水。酒堂子里的人来来往往,小二是不是从后厨里托出香气四溢的羊肉和刚热好的酒,人们就在这酒香和肉香里面,畅饮欢谈,更甚者猜起了拳,口里喊着酒巷赌场里的打油诗。

李淮青找了一张桌子坐了下去,一张紧靠角落的小桌子,这是现在酒堂子唯一剩下的一张桌子,他也很喜欢这张桌子,因为他从来都是一个不喜欢引人注目的人。

这个客栈已经没有房间了,李淮青不介意,他不是没有钱,他也知道,钱有这世上能让没有的东西变成存在的东西的能力,但他不介意,他甚至不介意去后院马棚,和马睡一个晚上。

他点了两壶酒,一壶现在和一盘牛肉放在了他的桌上,一壶装进了他的葫芦。

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他斟酒的手一点都没有因为寒冷而颤抖,他的手很稳,酒水潺潺地流进他的酒杯了,流得很慢,他喝得也很慢。他不会因为喜欢喝酒,而将酒囫囵,他慢慢地喝,牛肉也在慢慢地吃,这是一种享受,世上从来都没有因为你的急促而加快进度。

又有人走了进来,那个人进来了之后,客栈里二十多号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但李淮青没有,他依旧慢条斯理地喝着酒,吃着牛肉。

那个人走进来后,拿起了自己身前的一碗酒,一口到底,哐当地放下了酒后,客栈的热闹有恢复如初了,猜拳喝酒,高谈阔论,那个刚进来的人也在其中,口中大声讨论着当今的江湖之事,谈着现在刀尖舔血的生活,浪荡,自由又满足。显然,桌子上的饭菜依旧堵不上他们的嘴。

李淮青知道这个刚进来的人是谁。这个人身材魁梧,因为酒的原因,光着膀子,露出来的是背上面一条长长的疤痕,从左边的肩膀一直延伸到左边腰间,伤疤口又深又大,但是犹如新肉一般白净,和他黝黑的肤色显得特别的不协调,就像一条白色的百足虫趴在他的后背一样。

“白蜈蚣”吴苦锻,四年前,官府大力追缉的山贼头子,作恶多端,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但是近年来失去了消息。

“原来你这个恶老子带着这些贼人,跑来了这个有大风有大雪的地方啊。”李淮青笑了一笑,仿佛遇到了什么好事。

酒好像已经灌醉了这群山间莽汉,吴苦锻粗声粗气,举着手中的酒,大声讲着:“这一单,可是大生意,兄弟们,辛苦了!”

有个人首先应和:“不辛苦,跟着大哥混,这才是真正的道路。”

又有人应和道:“就是,还记不记得在黄家庄的时候,哈哈哈哈,什么江湖有名的‘龙象双将’,连刀都没有招架的住,大哥已经将他们的头砍了下来了,那血从脖子上喷出来,那叫一个好看。”

出声的又是另一个人:“那黄老爷当场吓尿了裤子,抱着大哥的腿一顿求饶,那才叫精彩。不过可惜了,黄老爷的那些女人。”

第四个人出声:“不是吹牛之说,我拿我赵构的人头担保,大哥的刀法绝对能在这世间夺个头筹,问天下谁人不知我们白蜈蚣啊。”

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吴苦锻哈哈大笑,又是将手中的一碗酒,一饮而尽。

如果狠辣,残忍,作恶多端,杀人无数,已经使一个人值得自豪的时候,这个人已经变得很可怕了。

一阵风掀起了门口用来挡风的羊皮毯子,不知不觉,外面不知何时,乌云已经散去了,雪也停了下来了,投进客栈内的,是一缕冬日里面十分罕见的阳光,这缕阳光透着温暖和灿烂。

李淮青的就已经喝尽了许久,牛肉也不知何时已经吃完了,他就是死死盯着桌面上木头的纹路,如果不是这丝阳光,也许并不知道,这一夜已经过去了。

客栈是热闹的,吴苦锻他们的也逐渐从昏睡中醒来,当他们见到那一缕阳光的时候,就知道要出发了,去继续实行他们的恶行。

冬天里的阳光就算在微小,也是十分温暖的,更何况是这种冻得像个冰窖一样的地方呢。

人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客栈,客栈门前马车的车轮在雪地上拉出了一条长长的车痕,一直通向不知名的远方,客栈的门口不再显得拥挤,而李淮青也打算离开了,因为他找到了事情要做,不再漫无目的,也许,做完这件事之后,又会变回漫无目的的流浪。

雪地里,吴苦锻一众人的马车在走,车轮碾过雪地,留下的痕迹长长的,或许他们绝对不会认为一个酒鬼够胆子挡在他们的车前。

就是有一个乞丐一样的酒鬼挡在了他们的车前,他们中有人认出了在客栈里面,坐在角落里,那个衣衫褴褛的酒鬼,瞩目的只有腰间艺术品一样的葫芦。

吴苦锻开口了,他没有拔出他的刀,因为他不觉得一个酒鬼敢挡他的车,从黄家庄到现在,他都没有正眼看过别人:“你在干什么,别挡路,小心爷爷我砍了你。”

酒鬼说道:“来借样东西。”

吴苦锻道:“放屁,爷爷没有什么东西能借你的,赶紧滚。”

酒鬼道:“你有,你也能借给我。”

吴苦锻笑了,笑的很是嚣张,半晌后,他说道:“快说要让爷爷借什么东西给你,说不出来就砍了你。”

酒鬼说话很慢,从不急促,因为他连喝酒都不会着急的:“你的脑袋。”

吴苦锻又笑了,笑得更加的嚣张,还有一些放肆,他一生中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的笑话,想杀他的人千千万万,不乏多少的豪客义士,朝廷命官,现在居然是一个酒鬼来说这种话。

“你这笑话太好笑了。”吴苦锻还是没有拔出他的刀,因为他徒手就可以掐死这个笑话一般的乞丐。

“你知道我的脑袋值多少钱吗?你知道这个脑袋多少人想要么?值黄金,黄金千两,有成千上万的人想要我脑袋,那你知道为什么我的脑袋还在吗?以前来找我的人都没有脑袋来想起来要来去我脑袋的这件事了。”这个山贼本想走上前去,掐死这个酒鬼,但是他有停住了。

酒鬼站在冷风中佁然不动,但是他的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柄剑,一柄黑色的剑,黑色的剑上透着寒光,剑身不薄不厚,恰到好处,黝黑的剑身上,铸着七个齐平的孔洞。

剑的锋利就像一口钢钉,刺进了吴苦锻的眼睛里。只要带着眼睛的,都知道这是一把好剑。

“难道你觉得,你拿着一柄好剑就能杀我了吗?”吴苦锻笑道,同时他也拔出了他的刀,一把白铁大刀,刀身浑厚,拿在吴苦锻手中,吴苦锻仿佛能够劈开山峰,“酒鬼,你敢拿起剑对着我,我也尊重你,你头颅的血,会在下一刻,温暖这一片雪地的。”

吴苦锻又迈开了脚步,像酒鬼走了过去,但是走着走着,他又停下了脚步,鲜血已经从他的口里流出,滴在了雪地上,温热的血融化了一小片的白雪,剑已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插进了他的胸膛,插进了他的心脏,他已经不觉得痛了,一个快死的人,是感受不到痛苦的。

他的刀被他死死抓在手里,因为他向前倒塌的身子,只能用刀死死支撑着,他浑身没有了力气,唯一有的力气在他的嘴里,因为一个人说话是最不费劲的。

“是这把剑,是你,看到这把剑,我早就该认出你了,你这个......该死的,你不是已经......”

“你认出来了呀,你也早该认出来了,不过可惜了。”

的确可惜了,剑已经洞穿了吴苦锻的胸膛,刺破了他的心脏,他并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了,永远都没不见了。

冬天是那么的寒冷,但是这个乞丐一般的酒鬼好像并不觉得寒冷,衣衫褴褛,粗略地看,就像十多条布条贴在了他的身上,他走的优哉游哉的,身后是无人驾驶的马车,马车的旁边一片被染红的雪地,还有一道巨大的剑痕,其实更像是一道巨大的土沟,剑痕中躺着许多的人,身体冰冷的人,毫无生机,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有说过什么话,也许只是那一柄黑色的剑挥出的巨大力量,将他们的话与他们的生命,湮灭在了其中。

剑道只有一个人将其练到了极致,那一柄黑色的剑在千军万马间一挥,剩下的只有荒芜。

剑仙,李淮青。

这群恶人贼子的眼睛瞪得老大,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到死也想不明白,这个乞丐一般的酒鬼,为什么是那个在万军之中,一剑挥出之后,犹如神罚降世一般,捣腾天地间只剩下一片风和沙的那个人。

那个一剑斩万人之后销声匿迹的人。

那个当年见他还是钟神秀玉的人。

那个斩断了世间的人。

李淮青摇着葫芦,葫芦里的酒发出了哗啦的声音,就像溪水在流动。他回想起昨日在客栈里喝的那壶酒,吃的那碟牛肉,砸吧砸吧了嘴。

他的眼中又有了神采,因为他拿起了剑,葫芦里装满了酒。

“这酒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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