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秦亲王杨綦,字子旌,景武第四子,与梁帝同为皇太后岑氏所出。秦王生而岐嶷,岁稍长,有容姿。綦十岁时,始出入营旅,熟谙兵法骑射。前朝末年,岁逢昏虐,国遭冤祸,盗贼蜂起,诸胡肆荡,群雄征伐,天下割据。关中、河北相继陷落后,厉帝南狩建康避乱,时扬州总管刘显弑之而立愍帝(厉帝幼子),后显又溺杀愍帝自立,陈室遂告覆灭。梁太祖杨昀,时任陈荆州总管,雄踞荆襄,地居势胜,乃乘机而作,兴师沿江东进,攻略两岸扬州郡县,斩刘显而陷建康,以斯文德,有此武功,终济唐虞之业,立国江南。当是时也,秦王隶将军下相侯岑修,修与平远侯杨华、安远侯任源等共领偏师出长沙,举豫章,降临川,与景武互为呼应,复取会稽、建安,定吴中、瓯越之地。秦王又随御史中丞张复等出使南越,宣国威于交广,布皇恩于三闽。
景武洪盛元年冬,田齐倾全国之兵南略徐州地,陈徐州总管、安东将军、溧阳侯文通不敌,转而举辖内七郡之地附汉,景武嘉之,亲统三军渡江相迎,与田氏战。时梁军主力已北上深入至孟渚泽南岸,秦王年十四,仅领千余众留守彭城,抗击齐威南将军胡澎部数万人逾月。后归国,又独自领军平定荆南山越之乱,安抚黔东三酋,深入烟瘴不毛之地,至兴古方归。洪盛四年,以功晋封秦亲王,食邑南阳冠军,满朝内外莫不称颂。
初秦王讨交州临贺,因山林地势崎岖,又颇多野兽,坐骑受惊坠地,右腕为马蹄践踏所伤,虽经随军医官及时救治,而力度已不能同武人相论,无法久握兵刃,临阵作战。景武怜之,念及行军多凶险,乃从宫廷羽林中甄选扈从锐士五百人组成其亲随骁卫,置影卫、斥使、登阵、南骑四营,分设校尉、旅帅、队正等逐级统之,遵奉秦王命令。中影卫司随护,斥使司侦察,常在左右;登阵营为具甲重步,南骑营为劲弩轻骑,秦王将兵在外时拱卫中军主帐。
秦王既受诏,便令斥使营先至前线刺探军情,待安顿玉衡卫所诸事毕,方同众属官校佐回京。既入中庄门,近酉时,城门尚未关闭。至朱雀街前,暮色中远见一男子立于街右,稍近,方知是车骑大将军幕府从事中郎段隆,秦王乃止住下马。秦王着翻领对襟大衣,麑裘,头戴垂裙风帽,额间系赤色絮巾,走近谓隆道:“季盛(段隆字)为何在此?”
隆先拜,答曰:“车骑公令臣在此等候殿下回京。”
“王傅是否有事相嘱?”
“臣却不知也。车骑公已在邸中等候多时,殿下随臣前往便知。”
秦王乃令王府属官先行回府,只带亲随仆从二人、骁卫四校尉同段隆往常山邸。
至正门前,随侍进献素色裼衣,秦王穿毕方入。段隆引众人经前院至主堂右侧将军府书斋,旁人乃止步,秦王一人入内。
康佩既见秦王,先拜,秦王回拜。对坐毕,康佩先道:“殿下虽然年少,固守彭城奇谋迭出,招降且兰仁信昭著,故能使宋鲁噤声,山越寝谋,如此深谋将略,臣实不及。只是臣如今忝为殿下王傅,又自视年岁稍长,故在殿下出征之前,有片言相告,望有助功成。”
秦王答曰:“王傅谬赞,愧不敢当。綦见识尚浅,往日依凭侥幸,获有寸功,不堪为誉,还望王傅赐教。”
康佩笑道:“殿下可知将兵之道?”
答曰:“穿则同衣,居则同铺,啖则同食,可得士卒感念;进则有度,止则有法,退则有序,可得三军信赖。”
“‘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谿。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殿下已悉知也,只是如此尚有不足。三军之众,百万之身,能束肩敛息,重足俯听,何也?刑罚严明之故也。小过责之,中过罚之,大过刑之,不可轻令,不容通情。恩威并施,不可偏废。”
“谨受教。”
“敢问将将之道?”
“綦实不知,故不敢妄言,还望王傅指点。”
“殿下以往在军旅,所辖无非麾下参将校尉,或是府中佐官。而此番不同,仅黎屏军尉迟都督,其在军中资望便高于殿下,遑论文、冉,殿下与二侯虽有主臣之别,却非比寻常,个中公私亲疏,更需细究。所谓将将者,应胸有良谋,心能善断,勿求事必躬亲,切忌越俎代庖。殿下可知臣意乎?”
对曰:“愿闻其详。”
“将兵者将也,陷阵破敌,斩旗逐北,士卒望而踊跃,鼙鼓之用也;将将者帅也,临场画策,料敌在先,士卒受而泰然,旌旆之效也。若将帅不分,命令不明,则三军无措,未战先乱,又焉有不败之理?”
“綦今受教。”秦王拜答。
“依臣愚见,今殿下北上,先私后公,文冉必当效力;先公后私,尉迟自然敬服。将卒一心,则先胜良多矣。”
秦王以为然。后又略叙他话,道:“听闻章平郡夫人身有微恙,綦还京理应探望,只是今日时辰已迟,视疾非礼,只得由王傅转达。”
“臣及内子同感殿下关怀。不日妻兄之女将抵京代为照护,臣亦能全心处置军镇事务。”
翌日,秦王先入宫与梁帝辞行后,方与府中众属吏出城,渡江至瓜步后换乘快马,昼夜疾行五日抵黎屏军驻地,同驻军都督、护军及参将等交验虎符毕,亲率众将及轻骑营先行,令参将宁远中郎将郗展、安兴中郎将容训压步卒尾随在后。又逾多日,前部抵即丘,与平北将军文迅、安北将军冉泰两部会合,进屯零川乡,展、训二人后到。
秦王乃集众将商议军情。斥使校尉林临先奏禀斥使所探得消息,道:“王师来前三日,阳都、莒县业已为齐军所陷,临沂、中丘县郊现敌方游军。庸前部已抵开阳城下,琅琊守胡频、郡尉公孙意率郡兵居民坚守。陷落三县百姓听闻王师将至,皆自发起事,袭扰衙署,鲜于庸被迫只得兵留守,今合计仍有三万众可供其调度。庸以参将任宣围开阳,种闻围衙城,而自领中军设营于沂水之西,浚水之北。
秦王问道:“莒县城郭坚厚,地处东安、阳都一线东侧,相去约有百里,何以陷落如此之快?”
答曰:“莒县令任康,听闻齐军势如破竹,便开城献降,未曾抵御。”
秦王倒也不怒,转而道:“开阳如何?”
“开阳乃琅琊郡治,徐北重镇,墙厚池深,囤粮充盈,足以防御。且齐军围城以来,只困不攻,守军器械暂无损耗。”
“可还有其他?”
“另据潜于齐都广固城内暗探来报,齐主此番谋划乃是欲图我徐州七郡,转而再攻豫南,从而尽取淮北之地。今又着其子临济王田楼再领步骑三万来助,齐领军将军安顷亦率部入驻龙亢,虎视寿春。”
秦王道:“齐氏委实痴人说梦!如此,我军应早做决断,速战获胜。比及齐国援军抵达,于我更添不利。”
厅下平北将军文迅闻而起身请命:“鲜于庸曾设伏杀我兄长,臣与其国怨私仇皆不共戴天,愿为前部先锋,进解开阳之围。”
“平北公稍安,想来齐军久围开阳而不急攻,便知其意图并非夺取城池,而是欲以此城为饵,引诱我军往援,设计围歼,届时我徐北便再无劲卒悍旅,齐军即可横扫琅琊、北海、彭城三郡。龙亢安顷部则可趁机出兵寿春,使我等首尾不能相顾,则淮北危矣。”
“依殿下所言,我等如之奈何?”
“某以为庸分三部,自统中军,形同环扣,便于其往助左右任、种二部。如此,我军当击其中枢,使齐军不能相顾。庸分兵而进,反是自弱其锋,我军可集全力攻齐沂水西岸营寨,若鲜于庸败走,则开阳、衙城二地敌军自会撤去。”
众将以为有理,皆道:“吾等愿遵殿下军令。”
秦王乃道:“贼敢同围二城,以为我军无援之故也。今当置疑军,使其昼见旌旗,夜闻钲鼓,令贼不知虚实。文侯今夜可先领轻骑两千奔赴沂水对岸沿江立寨,多置营帐,广布旗帜,使庸以为是我军主力,其便不敢妄动。夜间则让士卒乘舟至江中,一齐击鼓呐喊,作袭营状。我料鲜于庸为人谨慎,断不会出营追赶,汝等则可待贼安睡后复效此法,期间无需定次,此乃疲师之策。”
“若贼军朝江中射箭,如之奈何?”
“沂水宽阔,我军停留江中,敌弓弩难有杀伤,不足为虑。若齐军亦到江面,我军则速撤归东岸,贼定不敢深追上岸,比及其退去,仍依旧行事即可。”
秦王又令安北将军冉泰领步一万居数日随后,道:“文侯部实情,庸只消数日便可探得清晰,庸性骄泰,又深受侵扰,若知晓为疑军,必大怒亲率部众前来劫营。冉侯率军后进,若见深夜前部驻地有兵戈火光,即引军合围,定能获功。”又令参将成建领步两千,多备滚石箭矢,于阳都城南三十里丞蒲川设伏,比及开阳敌军回撤时趁机袭之,无须追赶,也能损其大半。着黎屏军都督尉迟佑领步两千潜于开阳城外平舒岗,作主力状。自领余众转至沂水下游琅城,此处距齐营不足五十里。
次日清晨,齐军斥候便向庸急报军情:“梁军于一夜间在我军对岸连营数里,分左中右三军,营地内灰尘弥漫,马鸣彻霄,鼙鼓喧天。辕门上张有文、冉二人虎纹将旗与黎屏军旗,还有……”
鲜于庸见斥候支吾不言且神情慌张,面有愠色,责道:“还有何物!”
“南梁镶黄绛底虎纹军旗。”
“汝且退下,再探详情。”庸此阵尚未败绩,故而矜傲,虽感叹梁军神速,却仍不以为意,语气如故,也不似帐中其他将校自乱阵脚。庸道:“镶黄绛底虎纹军旗,对岸主将出自杨氏皇族,会是何人?”
随军司马猜测道:“能制文、冉二将,总督徐北军事,遍观如今南梁朝中宗亲,只有蔡王杨智或鄘王杨晏。”
“智、晏二人年岁已高,久不问外事,且去总管职衔领州牧以来,专事刑民内务,梁帝小儿必不会再使之披甲出征。况且襄阳、南昌,皆距徐州遥遥,岂能这般时日便能亲至?”
“若非此二人,杨氏后生中适龄者有桂阳王杨祺、广汉王杨箕或秦王杨綦三人,不然江夏王杨宜,南平王杨迁?”
“据传桂阳素来文弱,广汉沉疴未愈,二人出为郡守,皆非督军征伐之人。杨迁,智浅寡谋;杨宜,木讷迟钝;唯剩杨綦,尚是孺子,只道胡澎无能,方使竖子成名,吾又有何惧,不足道哉。”
左右谏曰:“臣闻为将帅者,督军在外,不可恃勇轻敌,将军还应慎终如始。”
庸怒曰:“临阵画策,某之专也,尔等勿要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