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新月所指？”

阳霁对曰：“今左右并无旁人，殿下相询，臣愿竭鄙怀，此人即汝南长孙谅也。谅之为人，性辩慧，美风仪，器识高爽，风骨魁奇，故厉帝睹之而醉心，太祖闻之而动色，而实是凶徒逆俦，淫酷屠戮，无复人理。前朝乱世，拥兵自重，驱驾英贤，窥窬天下，欲窃皇帝之徽号，备至尊之礼容。兴赖先帝兵锋直指，尚能制之。今陛下践祚未久，虽贤名远播，窃以为威信不足以使之屈从。谅控弦鸣镝，拥兵数万，占据淮北，怀不臣之心，谋不轨之事，若外和夏、齐，战端一起，恐江北数年内将无复宁日，建康、襄阳亦危如累卵，则自先帝以来数年之休养生息终付诸东流矣。”

“如新月所言，长孙氏势大，如有朝一日聚逆作乱，朝廷以何平之？”

“谅虽雄略过人，而凶残未革，饰非距谏，酷害属官，部内嚣然，忠良卷舌。灭亡之祸，亦不旋踵矣。且恕臣妄言，圣上已有画策，吾料长孙氏将衰败于内争，届时朝廷除之，轻而易举。”

秦王佯装不解，道：“何以知之？”

“陛下以荫封之名，授长孙谅二子以大县之令，又转除其王世子任京中清职，古来无例，已使国中甲族权宦猜妒，身后必多有恶言，长此以往，谅行事稍有不慎，定会引得诸臣罗织罪名，具表弹劾，谅便不敢擅专。且谅有五子，俱已成年，若走荫封之途，按理皆可入仕，四子邕出身低贱，尚不作论，而陛下恩赏三人，独余幼子赋闲，古人云：‘不患寡而患不均’，谅之诸子必心生嫌隙，圣上此乃‘二桃杀三士’之计也。长孙纯等兄弟阋于墙内，辄加自耗，谅之势可弱矣。”

秦王大笑，道：“世人道阳新月不好人事，只治于学，岂不知皆为汝所欺耶！卿栖方寸之间，而能明千里之事。”

“非臣欲欺瞒世人，窃以为先倾心于学，后方能深谙人事。今之时事，咸为昨之故事耳。此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

正言谈酣畅间，阶下有一女子见礼，道：“妾顾氏见过秦王殿下及阳著作。”

闻言，秦王与阳霁便起身还礼。霁见女子仅孤身一人，左右竟无侍婢，便略知其意，乃谓秦王道：“今日叨扰殿下良久，霁受教颇多，只是时限将至，臣尚有药草未曾觅全，便先告辞，日后得闲，自当拜府参见。”言罢乃退。

女子见霁离去，谓秦王道：“妾采药园中，闻得此处有人言谈欢笑之声，循之而来，竟逢殿下与著作郎在此地，未料想有所打扰，还望殿下恕罪。”女子纱衣罗裳，梳朝云近香髻，饰金叶，簪垂尾白玉钗，坠流苏。口鼻为团扇所掩，仅见双目含春，邃如幽潭；柳眉蕴情，卧似远山。发下染新月状额黄。

秦王摆手，示意无妨，对曰：“某本意亦是寻药，途中偶遇阳著作，相见如故，言谈竟忘却时辰，不觉间已近约定之时。敢问女郎系何人也？”

女子闻言稍显落寞，道：“妾为侍中幼女。”

秦王回忆云氏所言，想来此人应是与其共植木瓜树之人，乃答曰：“蒙尊君所邀，今日见此盛会，某当感念。只道女郎独身一人，又无侍女作伴，园林空旷少人，可需留心。”

女子笑道：“妾自幼长在园中，其间庄道曲径，皆熟知于心，便着左右无需跟从。”

正言间，萧凭与林临着急赶来，二人闻得秦王遇刺，便也顾不得采药。二人正欲询问细致，见有他人在侧，临急道：“殿下着我等于入园处等候，久不得见，臣等只能前来相寻。”

“汝二人园中可有所获？”

凭借口答曰：“殿下恕罪，吾二人本是武夫，草药品类云云，非我等所长，闲逛近半时辰，并无收获。”

秦王大笑，道：“吾只顾与阳著作谈论，亦忘记此事。如今却已近侍中约定时刻，吾等这便出园。”又谓安颜道：“女郎既是一人，不如同吾等一道？”

女子欣然应允。

既出，秦王与汶和等在亭中叙话，压声复述方才园中遇刺一事。新安长公主闻得，道：“重臣官邸竟也能有贼人潜入，防閤何在？四兄应当告知侍中，寻得踪迹，必当严惩治罪，纠察谋首。”

对曰：“阿和莫要声张，如今尚不知幕后之人意欲何为，切勿打草惊蛇。再者吾已着影卫、斥使暗中探查，必将有所得，无需叨扰侍中。”

文昭郡主亦道：“四兄所言有理，既有骁卫调查，怕是同京兆府尹与大理寺秉旨办案相差无几，再令他人，反易掣肘生变。”又道：“舒绍见四兄方才与顾公幼女同行，不知是否在园中相遇？”

“吾在园中与阳新月叙谈，一时忘情失仪，声调过于张扬，其路过便循声而来，吾见其左右无侍人，恐其一人不甚安全，便相邀同行出园。”

舒绍闻言默然，不答。

顾屏乃置茶饮于厅中，与众人道：“斗草之戏，常有‘文斗’与‘武斗’之别。所谓‘武斗’，即以花草成结，双方互套，后续牵扯，何人花草中断，便是负方；而‘文斗’，即一方先示己方所集得一花草，对者需以另一花草相对，讲究品类名称不同且需对仗和谐，对上者，即转由己方出示花草求对，若有一人连出三类花草而无人可对，其便是胜者。”

厅中众人皆以为有趣，兴致颇高。屏道：“‘武斗’之法，多行于孩童，今在座诸位既是饱学之士，当以‘文斗’一较高低。屏月前在京中自西域商队购得一玉雕骏马，乃上品也，今愿以之为奖赏，何人斗草获胜，便归其所得。”复着左右呈出玉件，果然质地无瑕剔透，雕工亦是栩栩如生。屏乃分置男、女宾客于左右，为礼数所限，厅正中仍用屏风帷幔而隔。

双方辄引对。或出“苍耳子”，对曰“白头翁”；或出“人柳”，对曰“佛桑”；或出“龙须柏”，对曰“凤尾松”……如此往复，甚是精彩，而愈往下，众人手中花草渐少。

此时，一人出对，曰：“水仙一名‘雅蒜’。”侍中幼女乃对曰：“蔟葰亦称‘廉姜’。”众人以为妙绝。顾氏乃道：“我尚有‘三春柳’。”宾客皆愕然，以为“三春”不好对。身侧云氏女对曰：“吾出‘九节兰’。”众人赞叹，又以为巧极。云氏乃道：“吾出梨花一名‘玉雨花’。”顾氏对曰：“幸哉，吾尚余下‘金星草’。”以“金”对“玉”，以“星”对“雨”，无一不稳。顾氏乃出对：“桂阳郡向产一草，名唤‘倚待草’。”云氏道：“玫瑰一名‘徘徊花’。”转由云氏出对，但见手中唯剩一物，乃道：“某仅剩‘木瓜’。”顾氏笑道：“阿妹此物易也，我对无漏子别名‘金果’。”云氏赞曰：“阿姊颇通医道，诸药草别名皆是透熟，我不及也。”顾氏乃道：“吾出牡蒙乃‘王孙草’。”众人无对。顾氏复出知母又名“儿草”，三奈一名“山辣”。如此三样既出，皆无人相对，便成最终胜者。屏乃道：“今日斗草之会，宾客尽兴。小女无状，承蒙礼让，终为胜者。屏先谢过诸位抬爱。”

聚会既散，已日近西山，诸人各自备驾整车。

二位长公主与文昭郡主由府内侍人引至车辇处。新安长公主环顾左右，道：“自出毓园，便不见四兄，阿岚可曾见过？”对曰：“不见。”乃问舒绍，称未见，复问左右，亦称未曾见过。永嘉长公主道：“四兄今日结识阳著作，引为知己，可能此时又去相叙？”

汶和以为有理，乃左右各携栖岚、舒绍手，前往寻找。

而在另侧，秦王一行至章平郡夫人车驾停留处。郡夫人及府中随从众人乃见礼，道：“命妇云氏参见秦王殿下。”

秦王答礼，对曰：“郡夫人少礼。綦方在药园中偶遇郡夫人侄女，当时言行匆忙，尚有事项未询问细致，不知夫人可允我与之私谈片刻？”

“秦王殿下相请，命妇岂敢相辞。”乃唤云氏。

秦王遂与之移步他处。云氏先道：“不知殿下有何事相询？”

答道：“某同女郎自木瓜树前一别，后遇行刺，幸得影卫，方能脱困。不知女郎当时可曾察有异样？”

云氏大惊，道：“妾与殿下道别后，便随侍女转去南苑，后会姑母出园，一路平常，未觉异样。”

对曰：“既如此，那便作罢，只是尚需嘱托女郎切不可将此事说与旁人。”

云氏会意，点头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