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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女郎在京中待到几时?”

答道:“端阳既过,且姑母业已康健如初,待雨水稍减,辄返庐陵。”

“建康节气,端阳之后,雨水少则尚有月余,女郎恐还要困居府中良久。”

“妾性惰,平时天气和暖,也不喜出游,若是雨水天气,倒正好于府中照料姑母。殿下悉知姑父军务繁忙,督卫天枢,常不在京都,诸表兄也供职外任,姑母百无聊赖,左右莫得亲近,只能与吾叙话。”

“女郎纯孝。闲时可有消遣之法?”

“略读文赋,而不求甚解;虽好书画,却也未有所成。妾见顾长康有言:‘凡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台榭一定器耳,难成而易好,不待迁想妙得也。’妾初学,技艺粗浅,故仅工台榭耳。”

秦王笑道:“如此,女郎倒已得真谛。”

“敢问缘由?”

“昔者顾长康啖甘蔗必先食尾,人问所以,答曰渐至佳境。今女郎由易入难,日后定能登堂入室,有所大成。若无今日基于实物之‘迁想’,又何有来日佳作之‘妙得’乎?”

云氏闻言,颔首浅笑。

二人正欲再话,身后传来新安长公主声,道:“四兄原在此处,教我三人这通好找。”

秦王转身,正色道:“新安愈发放肆,出宫在外也这般不谙礼数。”

汶和对曰:“四兄勿要见斥,吾日后定加留意便是。”

永嘉长公主先见云氏转睛如波光映日,蹙眉似浮云凝集,问道:“不知四兄在同何人叙话?”

秦王乃答曰:“容吾相告,此为庐陵郡云府君之女,章平郡夫人侄女。”

云氏见礼:“妾参见新安长公主、永嘉长公主、文昭郡主。”

汶和天性爽朗,执其手道:“阿云长得这般娇俏可人,又与吾等三人年岁相近,今虽初见,却已觉亲近无隙。”

文昭郡主亦道:“我等本猜想雅集散后四兄不见踪影,必定是去寻阳著作,原是药园中还曾结识他人,未曾相告。”

秦王乃道:“吾只询问园中遇刺事宜,现已查问细致。眼下时辰将晚,汝三人应早些回宫,以免禁城下钥。”

新安顿觉遗憾,又心生一计,谓云氏道:“今日已近暮时,不得长叙,不知阿云明日可空闲?”

对曰:“妾赴京仅为照料姑母病榻,如今姑母痊愈,妾居京中倒也无甚要紧事。”

新安大喜,道:“如此妙极,明日适逢秦王兄生辰,车骑公与章平郡夫人本在受邀之列,吾不知阿云亦在府中,故而疏漏,此我之过失也。今既邂逅,又岂能缺席?吾明早便遣人补下请柬,阿云定要一同前来。”

云氏早自其姑母处闻得秦王生辰事宜,虽未受邀,却也未曾生怨。因其素来好静,乃辞曰:“殿下生辰,妾实在粗野鄙陋,恐有唐突。”

新安道:“无妨矣。四兄平日不喜热闹,往年生辰一贯似寻常度过,今年太后降谕,令我操持,受邀者多不过京中族内子弟长辈,至于朱太傅、车骑公及显英殿学士与诸博士,皆四兄承教之师也,此外再无旁人,阿云又何来唐突?”

秦王亦道:“既是这般凑巧,女郎不如一道。再者郡夫人明日不在府中,汝一人倒也无趣。”

云氏乃见礼,道:“诸位殿下盛情,妾却之不恭。”

既散。归府途中,章平郡夫人果问道:“阿琰怎识得秦王殿下?”

云氏乃将园中偶遇之事复述细致,至于方才询问遇刺细节,则以寒暄搪塞。郡夫人听罢,笑道:“不曾想汝与秦王有此缘分。《诗》有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岂非汝二人今朝之事迹乎?”

云氏顿觉羞意,对曰:“我只道是回报秦王点醒,不曾作有他念。”

郡夫人道:“也罢,阿琰生母不幸早逝,婚嫁之事,大兄身为男子不便参与,吾既视汝为己出,自会留意,遍寻良家。只道今筵席间见顾侍中与建宁郡夫人举止之间,皆有意使安颜亲近秦王,应是心有所想。”

琰华沉默不答。

章平郡夫人又道:“长公主等三人年岁同汝相似,阿琰以为如何?”

“琰华只是初见,并非熟识。但觉新安长公主率直,永嘉长公主温雅,文昭郡主则稍性冷,倒也非难处之人。”

郡夫人笑道:“新安长公主爽朗率真,多以为或有粗疏,实则最是妥帖细腻,诸事务求周全;永嘉长公主温和典雅,却非柔弱无主之辈;文昭郡主沉默寡言,而能明察洞见,可谓知人也。”

当日夜,侍中顾屏同建宁郡夫人唤其幼女安颜叙话。屏先谓之道:“阿颜今日可曾与秦王谈话?”

对曰:“园中偶遇,后一道而行,期间略有交谈。”

“阿颜以为秦王如何?”

安颜面颊绯红,羞赧答曰:“殿下居上位而不倨,待下游而尽礼,谦和近人,腹有诗书,更兼韬略,非凡人所能及也。”

建宁郡夫人笑道:“阿颜向来思慕秦王,以往宫中设宴,俱是远远观望,今日近身相看,想必心中方寸已乱。”

安颜答曰:“阿娘莫要取笑女儿。”

“今日汝与秦王一同出园,厅中诸多显贵勋要皆曾目睹,咸以为若成姻缘,定是檀郎谢女,天造地设。”

安颜愈加面红耳赤,垂头不语。

屏问道:“秦王一路同汝谈论何事?”

“倒也无甚要紧,询问族中亲眷事宜,及阿父身体是否康健云云。余者便是吾平时读何经书诗词,再无其他。”

屏闻言,暗道:“秦王与吾今日席间邻近就座,自然知吾康健无恙,而同安颜叙话间问及,恐非客套,或另有他意?”乃谓安颜道:“为父年迈,三子二女,唯余汝还未婚配,甚让人困扰。吾悉知自太祖初入建康时,汝首见秦王,便一心倾慕,如此为父愿竭尽所能,为吾儿促成此良缘,了遂心愿。”

安颜闻言欢喜,未几转而烦恼,道:“有阿父此言,安颜自然欣喜,只是国中勋贵上族之女众多,心向殿下者,或欲与皇家结亲者,仅吾所知,便有四五人,恐非易事。”

屏乃问其妻道:“夫人尝入宫问安,可探得太后是否心有属意?”

“妾同太后叙话,假意谈及秦王年岁适宜,当议婚约,太后以为殿下年岁尚轻,并不急迫,犹可缓缓而定。妾乃荐平远侯女,济北公女等,太后皆无喜色,却也不明言告之,不知何故。”

屏道:“太后不应诺此些人乃情理之中。”

“莫非君知太后之意乎?”

屏答道:“先帝之时,当今陛下初入东储,便迎娶申侯嫡女为太子妃,即如今皇后,申瑜亦晋为镇西将军,总督荆西对蜀防务。秦王乃陛下胞弟,恩宠优笃,其婚事紧要,仅次于天子,择定新妇身世品貌,陛下与太后必定要细致斟酌。”

郡夫人仍是不解,道:“平远侯杨华,济北公郗良等,咸为国朝重臣,有大功于社稷,贤名远播,更兼克殚忠诚,敬谨直廉,相较夷陵申侯,甚至稍胜一筹。”

屏笑道:“夫人不知其中玄妙。先帝在时,便常制衡国中荆扬两派。初陛下娶申侯女,正值先帝初登大位,立国建康,我扬州文佐官员见用,权势正盛,便需慰藉荆州旧属。今时不同往日,我国朝休养生息多年,正意欲兴战北伐,荆襄将校风头日劲,皇恩渐重,为使朝野安稳,秦王妃之人选,必定会出自我吴中大族。”

郡夫人闻之大喜,道:“诚如君所言,安颜可为秦王妃乎?”

“吾只知如平远侯等家世出于荆襄者,或如济北公等南迁侨族者,圣上与太后断不会许可。三吴世家众多,若论权柄威望,吾则敢言无人能及顾氏。只是适龄女子尚有不少,吾听闻方才雅集散后,秦王曾亲邀章平郡夫人侄女单独叙话,安颜可知?”

安颜答曰:“阿云自随其父出任外郡,已逾多年,月前才入京,平日在车骑将军府中照料其姑母,昼夜不眠,近来适逢章平郡夫人病体宽愈,方能随行离府赴会。今日乃是阿云入京以来首次露面,何以会早早结识殿下?”

“此事奇哉,秦王平日深居简出,离京则必在玉衡卫所。看来今日确是此二人初次会面。”

“秦王或有他事询问阿云,阿父勿要多心。”

屏长叹一声道:“为父设计促成汝与秦王,亦有意保续我顾氏满门昌隆也。幸赖安颜本已心意属之,否则为父当愧恨至终。”

安颜忙劝慰道:“阿父何来此言?”

对曰:“陛下继位以来,数降诏书,广擢后进才俊,勿使隐身牧耕,草泽遗秀。敕令吏部严行考课铨叙;礼部贡举开秀才、进士、律令、明经、算术、武勇六科;刑部又会大理寺编修律法……改弦更张,革故鼎新之志,朝野内外明知也。故而陆龄、朱弘等先帝文班老臣,审时度势,上表以病老致仕,犹能博得高位虚衔,恩养终老。《礼记》有语:‘大夫七十而致事。’两汉以降,遂成定制,老臣久居高位,或为时议讥讽。今遍观朝中,仅剩为父年老昏聩,尚居庙堂,恐陛下早有戒心。且汝长兄泓,居尚书右司郎中,职衔清要;二兄渝,除中书省通事舍人,常伴圣驾;三兄演,掌毗陵屯田事,品级虽微末,而权责实重;从兄嘉,又出任云宁宣政院谘政使,督抚边戎,封疆一方。由此观之,我顾氏一族显赫极矣,便是太后母家江陵岑氏与淮北汝南郡王长孙氏,亦自叹不如。而吾却夜不能寐,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何也?所谓‘盛极而衰,强极则辱’,岑氏尊显,盖有太后、岑侯为倚靠;长孙氏跋扈,所恃无非帐下数万豫州勇士骁骑;而我顾氏,徒有盛况,而缺基本,朝野内外并无强援,实则是无根之萍,稍有风雨,辄将倾覆。待有一日吾身退门下,何以当之?今陛下仁厚,手足皆除以要职,待遇优渥,其中又以秦王为最,独居亲王爵,食邑膏腴之县,深受信赖,多委以军国要事,假使安颜能为秦王妃,我顾氏当比岑氏、长孙氏更贵,且能长久不衰。”

安颜闻言,道:“吾受父亲养育之恩,理应为我顾氏一族安危献力。”

“若能如愿,吾可安心上表致仕,得一虚职。余年则整日饮酒赋诗于毓园之中,著书立说,朝闻琴,夕奏瑟,安享晚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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