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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果有新安长公主属官至车骑将军府送达请柬。

朝食后,约已巳时中,常山公一众方出府。车马自广明里西门入,约行半里后,南华川便改道循街右侧东向流,夹岸多植槐柳,多座青石单孔拱桥横亘于上,舳舻画舫游曳往来于下,高门华屋,人物繁阜。街左则有江夏郡王赐府,隔墙而望,但见树木蓊郁,亭阁衔接。江夏王杨宜督军采石,亲眷相随,故府中仅留老奴数人,虽其弟宁新县公杨宸与妹泰安县主洹宛二人已还京就学,却也寄宿在秦王府邸中。过之再百步,乃见秦王府西南角。墙高二丈有余,粉壁青瓦,叠涩砖五层冰盘檐墙帽连绵不辍;外栝柏葱茏,叠枝交映。

秦王府乃前朝昭帝年间督造,本为陈昭帝庶长兄楚穆王就藩府邸,后其族裔坐罪国除,故一度荒废。陈安帝既立,好巡游,尝数下江淮,乃敕令重新修葺,以之为离宫别馆,用作驻跸扬州之所。后遂成规制,东西约三百五十步,南北近四百五十步,坐北朝南。后刘显长姊获宠于陈厉帝,刘氏乃贵。显媚承逢迎,得任扬州总管,领平南大将军,开府,都督扬州江南诸军事,爵永昌侯,煊赫东南。时景武帝杨昀虽有郡公之尊,辖治荆襄,却不能及也。显管事江东十年,营楼宇,建华台,扩建官邸,开凿河渠,更藏匿离宫之官婢乐伎,收为私属,凡衣食起居,皆僭越失度。至显兵败授首,名下宅院庄田,或还于民户,或收归少府。景武洪盛四年秋月,南阳郡王杨綦早冠,依凭彭城之功晋秦亲王,按制离宫开府,乃诏赐此宅。

复沿主街而行,院墙之高,仅见飞檐雕甍,设一偏门,绿柱平拱,供僮仆出入。过之柰枳高枝,青松红柽,荫翳蔽日。复开侧门,形制略胜于偏门,后有重楼连房。又行百步,即王府正门。常山公先下马,章平郡夫人后携云氏离车。秦王府长史、司马二属官迎上,躬身作礼,道:“下官拜见常山公、章平郡夫人。殿下早起便入宫告庙,至今未归,约为陛下或太后所留,长公主则令臣等代为相迎,失礼之处,望二位尊驾见谅。”云氏则以便面扇遮面答礼。常山公笑曰:“我等为下臣,又岂有让王上出府亲迎之理?幸而未归,不然折煞我等。”

长史、司马亦笑。

寒暄之际,云氏稍顾左右,见王府正门基高约四尺,五间三启,有二路垂带踏跺,阶左右陈列陛枑;朱漆画枋,浮雕横楣,鎏金铜铺首衔环,列立长角蟠螭纹鼓状门枕石;门拱构两坡清水脊,铺万寿纹鸦青琉璃筒瓦,立柱四,下抵狮兽纹石础,两侧建三阶封火墙;檐下居中挂大匾额,珠装夔饰,黑漆金字,镌刻“汉秦王府”楷字,奇崛流丽,颇具魏碑遗风。门外对街则竖一三段八字大影壁,卷草纹砖砌须弥座,悬山顶同铺万寿纹琉璃筒瓦,中段整石镌刻,掠视乃耿建威(即耿弇)席卷张步、骊酒齐城之故事,左枯丛寒梅,右绝壁奇松,附有跋文,只是相去较远,难以辨识清晰。

停驻片刻,常山公一行自西阶进府,只数近侍亲婢跟随,其余役夫仆从止步门外。又日中酷热,云氏乃着薄绢帷帽。入院青砖铺设,花灯高张,堂房连接,廊庑环抱,丹楹刻桷,丽牖绣户,花蕊映庭,芳草夹道。左右塾中,昼夜轮值不休。前院正中有庭燎,基高地面近一尺,石栏周匝,上覆铜盖,以避风雨;两侧廊夹值修竹,晚筀相接,再外亦是院墙,却比外围低矮,其院内则是方才街上所望高屋飘檐,东侧为王府属官署衙,西侧为帐内府及亲事府。

再有一门,规制减于正门,粉雕玉砌,两翼东西向长墙,上多前朝雅士书画佳作,或历代典故先贤,连绵不绝。右侧近府邸院墙处,有演武场、马埒,为府卫操练、骏马竞跑之所在。左侧则是僮仆居所,环出数院,墨瓦砖墙。入门,立时景物迥异,有一大湖,水面滢渟,细涧潺湲,竹丛倚壁,花团傍石。又有丰流触堆激埼,崭岩参差崔巍,鳙鲤嬉游其下,鸿鹔漫飞于上。王府书斋凭岸而建,长廊相接,素帷青帘,松门柏牖,楹柱画廊,其后有台榭筑于湖面之上,怪木错植,蒿草落生,闲坐尤望逾波,绪谈可闻芬菲。云氏见而心下叹曰:“‘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今方知也。”

再则庑门,中立一雕镂云母五扇拼合曲屏风,漆饰彩描,中三扇镌刻先帝梁太祖《诫诰》,余下两扇则分为竹、兰绘画,并有先朝文人雅士诗作,屏风四周多器皿插花。绕过屏风,便可见王府正殿。

正殿名为“知训殿”,语出《尚书·康诰》中“汝丕远惟商耇成人,宅心知训”之句,玄底金字,乃太祖景武帝御笔,饰如意纹。基高十尺,殿广七间,阶墀径直,石栏周围。重檐歇山顶,七垂兽屋脊。朱墙玉砌,碧瓦飞甍,高门对霓,檐铃凌空。团簇弄影,好似鹤林女夷园;皎月流辉,尤胜玉树广寒宫。有清雅醒神之香,悠扬和穆之乐。并双鱼花纹悬鱼,三角云纹惹草,镂空花窗,绿釉套兽,画梁列栋,丹垩粉黛。楼宇峻起,如鸟斯革;拱角轩翔,如翚斯飞。正殿两侧则建翼楼,各广九间,规制稍减。主道右有一坛,种植时下花草,环一石墙,高约一丈,长六七步,浑然天成,上刀刻诗篇文赋,首处有序文,原是前朝楚思王在上巳节时,设宴饮于府中永乐观,荆扬之英妙,皆列席中,酒酣性起,遂各倾潘江陆海,楚王令人逐一记录,复寻得此石,乃着工匠镌刻各人诗文于上,并亲作序文,幸而流传至今。

既至前院,便有使婢引女眷先入偏殿。殿中邶国大长公主及鄘王妃已到,正对坐闲谈。

邶国大长公主者,名夕道,汉靖帝独女,太祖景武帝幼妹,夫为前朝云宁宣政使、辅昌侯戴虔。虔在南疆,染疾早逝,议谥宁。及景武登临,追为建宁郡宁王,子翾嗣,又有女显安县主,唤作疏清。鄘王妃蒯氏,鄘亲王杨晏妻,有子嗣三人:嗣王忝、永修县公尔与天门郡主容衿。

章平郡夫人及云氏入拜行礼,显安县主疏清与泰安县主洹宛则对郡夫人平级答礼。新安长公主乃领郡夫人坐廷下左侧首席,云氏居其后。

邶国大长公主先问:“郡夫人身后随行何人?往日竟不曾见过。”

答曰:“妾长兄之女也。数月前妾旧疾复发,家兄闻后甚是牵念,遂遣之入京照料。”

新安长公主道:“汶和昨日在顾公府中与阿云初遇,方知其在京中,后觉既邀约常山公与郡夫人,又岂能独遗漏阿云?今早遂着人补发请函。我有失察之过也。”

郡夫人道:“侄女性僻,不善交结,且入京以来,未有出府走动,长公主不知,何过之有。”

鄘王妃则喜交游,见云氏仪静体闲,玉面妍姿,似有舒绍之质,又有不同,便问道:“恕吾失礼,殿中只有女眷,不知可否告名?”

云氏答曰:“劳王妃垂询,小女名唤琰华。”

鄘王妃叹曰:“‘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今有佳人,不外如是。”

琰华拜曰:“王妃盛赞,小女愧不敢当。”

继而京中皇室其余女眷陆续而至。有蔡王妃邓氏携二女湘东郡主羲章、义阳郡主流光;零陵郡王之妹敏安县主和卿;武陵郡王妃黄氏同女敬庄县主温亦;高凉郡王妃杜氏同女丹雅县主盈卿。

零陵郡王杨宥,其父杨据与江夏郡王杨宜之父杨护,二人为陈幽州总管、护乌丸校尉、宁川温侯杨澹之子。武陵郡王杨擢,其父为陈安北将军、河套守、广阳献侯杨泞。澹、泞与梁靖帝杨源三人乃同胞,父即梁成帝杨义。至于后将军、鄱阳守、高凉郡王章预,生母乃成帝独女,靖帝幼妹,景武帝姑母也,讳羡言,敕封卫国大长公主,洪盛二年薨,谥容;父陈朝司隶校尉章烨,卒于任上,厉帝议谥顺。

最后是魏国夫人携其孙女徽融至。魏国夫人者,太傅朱弘妻也。

各自见礼坐定后,年长者便一同聊话,新安长公主、文昭郡主、湘东郡主、琰华与徽融五人陪坐。余下便三两成群,或同诵诗赋,或插瓶赏花,或品鉴书画,或操琴演曲,一时犹如春朝胜景,群芳争丽,笑语盈盈。唯有洹宛独坐角隅,默然不语。初杨护出任乐成令,正值鲜卑叛军围攻,乐成城小,外无援军,难以抵御,故护夫妇守城身亡,杨宜与弟、妹三人匿于民舍之中方得生机,既偷出城,本欲往投叔父杨据,而此时关中已陷,据为黄门侍郎,在厉帝左右,四处奔波,居无定所,宜难以知晓其所在,遂南下襄阳。时荆州总管杨昀,即梁太祖景武帝,宜之堂伯也。三人乃一路食草梗度日,昼伏夜出,又需警惕盗贼流兵,比及至南阳境,三人皆已形容枯槁。因有此遭遇,故洹宛生性稍怯。

敏安县主和卿,洹宛之堂姊也,走近道:“今我既已回京,阿洹与阿宸弗如搬来同住,倒也便宜。”

洹宛答道:“与堂姊同住,原是我等本意。只是不怕阿姊笑话,二兄与我,向来嗜睡,秦王府距皇城更近,车驾不消半时辰便抵,故望阿姊见谅。”

和卿闻而笑,执洹宛手道:“既如此我便依汝二人。宫中休学之时犹可过府相聚。”

洹宛应允。和卿又道:“今日族中姊妹俱至,汝一人枯坐又有何趣味?随我一道。流光与汝同龄,最是年幼,汝二人必有同好。”

且说秦王卯时离府,先至太庙祭告,太常寺太卜为之筮,遇《随》,道贺称吉。后改服,觐见梁帝,同进早食。帝本欲在宫中设晚宴,秦王辞之,以为非制;既出殷事殿,又至太后处聆听教诲。如此约午时二刻,秦王方归府。

既闻宾客备至,先到正殿拜会太傅朱弘、常山公康佩及显英殿众学士、博士。再往偏殿,至廊下,有使婢入内通报,琰华、徽融二人为外氏女,尚未出阁,遂转至堂侧屏风后回避。秦王入,见礼谢曰:“綦归府太迟,未能亲迎,失礼之处,还望诸位恕罪。”

时蔡王妃、鄘王妃、邶国大长公主三人坐厅上。蔡王妃居中,鄘王妃在右首,大长公主则在左首。蔡王妃乃道:“陛下与太后留阿綦叙话,情理之中也。我等又非外人,即可自便,汝不必自责。”魏国夫人、章平郡夫人亦道:“妾乃臣属,岂敢让殿下亲迎,今能见邀,已是荣幸之至。”

大长公主招手示意秦王近身。邶国大长公主自其夫亡后,平日便少喜色,凡事亦不好过问,深居简出,只抄诵经文,培植花草。而在子女之外,最亲梁帝与秦王,而今皇帝乃天子,当有君臣之别,故而拘谨。大长公主执秦王双手,道:“阿綦今日过后,便已十八,今近看果是清新俊逸,与儿时不同矣。”又怪道:“汝自琅琊凯旋月余,竟未曾过府一次,莫非与我暗生嫌隙?”

秦王忙道:“綦领军在外日久,归京后玉衡卫所事务堆积,亟待处置。不敢欺瞒姑母,至前日方才大略处理妥当。我早有意向二位叔母及姑母问安,却实在庶务繁杂,难以脱身,今特在此谢罪。”

二位王妃对曰:“先公后私,人臣典范,何罪之有?”

大长公主不悦,道:“汝帐中参军、司马等属官有数十人,既食君禄,却诸事存疑不决,尚需待汝来定?”

秦王笑道:“姑母勿要责怪属吏,军卫事宜,无论大小,按制未得都督首肯,皆不得施行,违者当杖,故而只得待我还镇。”

大长公主方知缘由,遂作罢。转而称道:“初太后谕命新安操持生辰,我本存异议,担忧其尚年幼,难以周全,本欲自荐奈何精神不支,今日见新安诸事布置妥帖适宜,未负太后所托也。”

新安长公主对曰:“姑母谬赞,或有不周之处,尚待尊长指点。”

“今日殿中同辈女儿中,汝最是年长,已有长姊之风也。”

未几,膳食既备,张席完毕。使婢便引偏殿众人至主殿后堂,僮仆则引男宾至前堂。前堂秦王座居中,同阶两侧则是太傅与常山郡公,再下显英殿学士四人。正厅中,以右为尊,席间有郑公斯、唐公期、蔡王嗣子慕、鄘王嗣子忝、建安郡王戴翾、武陵郡王嗣子寓、陈俭、永修县公尚、封阳县公尔、宁新县公宸、云杜县公宓,各依亲疏品级齿序坐定。再是显英殿诸博士十二人。廊下则是王府属官,骁卫四营校尉,并亲事府与帐内府参将等。殿中两翼帷幔珠帘之下,则有女乐侑酒,先奏《灵保》曲,借以庆贺秦王生辰;再奏《闲雅》曲,歌咏今日盛会。男客多饮酒,三巡之后,则各自对饮,而所谓“人之齐圣,饮酒温克”,故仍设有监酒在旁,以免醉态失仪,贻笑群民。显英殿学士及博士等,皆饱学之士,酒令则行赋诗、联句。皇室子弟年较长者,作博戏;而如郑公、唐公等年幼者,作投壶。至于武官,则好猜枚,简易直爽。至于殿首三人,只探讨文赋兵法,或品论古往今来之圣贤骚客。

后堂女眷以歌舞侑宴。先有王府中乐伶新排演百戏《麻姑献酒伎》,改编麻姑赴瑶台献灵芝酒祝寿王母之故事;又有荆扬小调,配以管弦,丝竹金石,一时并奏;再是《上云乐》,胡舞羌声,别有风味;最后为大面,出自北齐,典出兰陵王破阵,为首者戴假面,亦歌舞并举,如临沙场。诸戏之后,尤觉不足,永嘉长公主复奏秦筝名曲《雅风》,新安长公主则献《走墨》舞。

宴饮将散,忽天地灰暗,黑云低压,狂风席卷,绿叶纷飞。俄而,便是骤雨倾盆如织,户外清寒如夜。众人乃凭栏看雨。文昭郡主舒绍不胜酒力,见无人随行,遂独自转至殿后百步廊。百步廊者,前朝巧匠督建,以知训殿右次殿为始,止于府中大湖东岸。长廊朱楹绿楣,下悬铜片,微风徐来,尤似乐声;青砖铺地,碧石陈设。而巧妙之处,便是有一段长廊,两侧建漏窗高墙,粉白,漏窗之外植各色草木花果,各窗之间又以白墙为纸,作画相接,置身其中,如处画卷之内。故有赞曰“此廊一步之景可胜百步所见也”,因而得名。

舒绍止于一漏窗前,窗外芭蕉正绿。舒绍乃侧身倚栏而坐,见天色虽已稍亮,而雨水犹胜,间或有堂风袭面,身躯陡然颤栗。又闻风雨之中,主殿方向仍热闹非常,舒绍不免感怀身世,顿觉悲从中来。

今早之时,得见次兄陈俭,问及近日是否有大兄书信,俭答曰:“旬日前有同僚入京述职,捎有一封。”

舒绍问曰:“大兄与阿嫂远在城阳,诸事可安好?”

对曰:“阿妹无需牵挂。兄长来信称赞姜青州有君子雅量,更是祖父门生,与阿父亦曾有旧,故同署理事应对轻快。此外城阳虽道边陲新附,而据报齐氏似无再战之意,听闻田越已遣人南来说和,大兄应无身陷前阵之险。”舒绍闻言便稍宽心。

文昭郡主回忆儿时战乱频仍,全族奔波劳顿,先由洛阳南下许昌避祸,又至襄阳。后父、伯殉身,阿母早逝,只余兄长二人。如今长兄又离京出任,千里之途,相隔迢迢,何时又能相见?复念及景武及岑太后待兄妹三人恩重,视如己出,父母亡后,非不轻视,反愈加照护,又觉此生已是幸甚,一时悲喜交加,乃指尖轻叩扶木,暗下协韵,心中有感,作六言诗一首:

雨借芭蕉入窗,风盈玉袖尤凉。

初生洛颍闾里,少长荆扬未央。

愿效南乌奉养,余期北雁佪翔。

黄泉碧落难觅,此处心安吾乡。

静默良久后,愁绪既已稍缓,又欲记今日盛景,即兴口诵一诗:

雨骤主投辖,风疾客倚栏。

菲菲阶草倾,依依檐烟寒。

雨打芭蕉叶,新绿映朱颜。

雨打芭蕉花,残芳入我裳。

雨打芭蕉果,随珠悬将落。

雨打芭蕉根,洇土轻无声。

神思似恍惚,半酣睡意沉。

南风散我愁,好梦到中洲。

咏毕便支颐闭目,正待睡深。值将眠未眠之际,羲章一行自洞门走出,疏清先笑道:“文昭姊一向喜静,独自在此听雨赋诗,这般雅趣逸致,我等自愧不如。”

舒绍忙起身回首,看是羲章、疏清与流光三人,道:“何谈闲雅,不过酒醉微醺,暂离厅堂醒神耳,却一时竟要入眠。”

流光年少,不谙人情,见舒绍颊间似有泪痕,便直问道:“阿姊可曾有哭泣?”

舒绍急以手巾拭面,支吾答道:“方才依栏而坐,檐下偶有斜雨。”

羲章较长,更敏慧持重,见四下并不起风,只是廊下僻静清幽,径深无人,又思及佳节方过,今日又逢秦王兄生辰,族中子弟云集,姊妹齐聚,欢洽非常,便料定舒绍定触景生情,怀念亡父故母,则止住流光,谓舒绍道:“此处背阴,更兼骤雨,不免顿觉寒意刺骨,竟同孟冬一般,停留过久恐发疾病。日前流光读诗,有不通处来问,我不善诗赋,无法作答,原欲借入宫问安之际相询于阿绍,今既聚会秦王兄府中,倒也便宜,不似宫中拘谨。”

流光大喜:“今若得阿姊答疑解惑,吾必将有所成。”

舒绍道:“我有何才,无非略陈浅见耳。”

四人乃回偏殿,寻得一暖室,各自坐定后,舒绍道:“不知阿光有何不通之处?”

答曰:“我见古人有诗评‘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其馀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也。’故而《毛诗》中多四言。而近代以来,文人多作五言诗,此可合乎古制乎?”

对曰:“古来推崇四言为正体者,必首推《诗》,而如《卷耳》《驺虞》《清人》等篇目,并非全为四言,又作何解释?依某拙见,四言典雅,五言清丽,各居其长,惟才所安也。再者文体随时而更,非定制也。夏侯湛之三言,汉武《柏梁》之七言,皆不受限于常规,敢于推陈出新,此方是治文章之风骨。诗赋辞典,在于写意达情,承知载道,又何必拘泥文字之数也。”

流光等以为有理,又道:“我在《诗》以外,只曾略读汉乐府集,不知还有何书可读。”

答曰:“陆平原之《文赋》,论述作文利害;钟记室之《诗品》,评说诗篇优劣,此二者读后,再对新作之优劣,心中便能初有论断。而仍需谨记勿要尽信书中章句,文风诗格,本质各有所好,陆、钟之言,也仅当参阅,最终所求,应是自有一番计较。”

三人皆称善。羲章笑道:“阿绍若得为男子,当入显英殿任博士也。”

正言谈间,一婢来请曰:“新安长公主遣婢来请诸贵人共往十字亭,一同赏雨行令。”

沿偏殿百步廊,过碧霄馆,途经石拱虹桥,即十字亭。一路屋瓦不绝,房檐连接,故虽雨势未减,却也行动方便。十字亭建在湖心处,以三水洲为基,实为五亭,纵横相衔,构成十字,故名。外围四亭皆四角攒尖顶,等高,祥云纹蓝琉璃瓦;中亭为重檐八角攒尖顶,黄琉璃瓦,绿瓦剪边,上须弥座圆宝顶,较四周更高出半丈。重檐各角悬有铜铃,音高不一,迎风而动,类同编乐。共立柱二十,彩漆万字纹额枋,镂空方胜纹倒楣,外围竹幔珠帘,内张绢帷纱屏。水洲之上又有茂林修竹,奇石怪木,飞鸟栖枝,群鱼潜底。

南汉皇室宗族中同辈女眷共十人,并舒绍、琰华、徽融三人,环圆石桌而列坐。或问曰:“今日行令该如何?”

新安长公主手持菡萏一株,道:“我等围坐,乐人在旁背身击鼓,鼓声起,便次第传接此菡萏,鼓声罢,花在何人手中,便计时作令,若限内不能成,当罚饮一樽。”

众人以为有趣,道:“又该行何令?”

答曰:“京中新兴《苍梧谣》,单调,四句,平声韵,总计十六字,故又名‘十六字令’,今日便行此牌。只是首字之物,应限于当前所见所闻,不可虚构遥想,后行令者不可重复。”

既讲解细致,众人也无异议,乐人乃击鼓。菡萏自新安始,次永嘉,依次往下,至琰华终,此为一巡。鼓点或疾或徐,或紧或慢,或如檐沿水珠欲落,或如清风微掠镜湖,或如骏马沙场奔腾,或如季鱼急流洄游,而众人传花亦随之或疾或徐。过一巡后,恰又至疏清处,鼓声忽住。疏清年幼,只稍长于洹宛与流光,就学方足一年。新安乃道:“阿清但一试,仅当图乐,今日席间章句,自然不会外泄。”

疏清见手中荷花,乃道:“荷,映日酣眠露叶泽。人难憩,独唱采莲歌。”

众人称好,便又击鼓,至和卿止住,乃道:“亭,花影憧憧玉桂明。千回转,道远客将行。”

后是新安,道:“天,骤雨忽晴落紫烟。凭栏望,浓淡过长檐。”

次是舒绍,道:“云,窃取夕光半缕曛。长风起,流散各随君。”众人以为绝妙。

次是温亦,道:“竹,叶入南窗破岩出。临高处,望见羽民庐。”

次又是舒绍,众人笑道:“今日此花此鼓莫非通神乎?竟知晓席中何人最有佳句。”文昭乃道:“铃,灞水车别柳尚青。行人问,只道往南京。”诸位心中暗道美则美矣,却不免哀甚。

次是徽融,道:“廊,待月扶肩半院光。相思地,静夜曲清扬。”

如此多次,期间有汶和、容衿因平仄有误罚饮一次,盈卿、流光、洹宛过时不得句亦各受罚一次,余者或优或劣,只要成句,即无需罚。一时亭中戏谑逗笑,脆声娇语,红飞翠舞,帘动铃摇。

……

数巡后,眼前所见可用之物渐少。传花又到琰华手中,琰华环视左右,一时不得,少顷,众人始计数,乃忙答道:“鱼,游涉惊得霁色浮。烟波起,翕散在玄虚。”新安笑道:“此句虽妙,而眼前雨点急促,湖中何来得见鱼乎?”众人亦笑,徽融则为之满上一杯。琰华莞尔,便饮尽。

新安转道:“眼前所见之物将咏尽,若再循此法,反而诡僻,非取乐之道也,当寻他法。今便自琰华始,出一词,当为四字,不拘典故出处,花止之人及其下首者,依次序各取一字行令,过时不能成者罚饮,第五人则出新词。”

众人笑道:“新安姊惯有妙思,此法闻所未闻,倒也别有生趣。”

琰华思虑片刻,乃道:“新夷椒桢。”

徽融耳语道:“‘杂橘柚以为囿兮,列新夷与椒桢。’阿姊雅志,我不及也。”

琰华视之,笑而不答。

鼓声又起,花到羲章处止住。羲章道:“新,烟雨霏微柳色轻。言春到,却是雨来频。”舒绍接道:“夷,渭水之阴太华西。明光处,麦秀故臣戚。”流光再道:“椒,蓄满倾盘入岁醪。浮香动,雁过醉重霄。”洹宛道:“桢,长乐宫前笃弼臣。千秋岁,后进竞丹忱。”

四人皆过,和卿乃出新题,道:“居无求安。”

鼓停后,洹宛、和卿、盈卿、疏清各分一字。温亦道:“无疆之休。”

众议倘“之”为首字,不好行令,当改换他词。温亦以为有理,又道:“阳春白雪。”

又数巡毕,众人或自饮或罚饮,久之辄多微醺。不觉雨停,日已偏西,风雨之后,暑气全消,众人乃议归去。秦王同新安长公主先送别宾朋,宁新县公、泰安县主二人,寄居秦王府,便先各自回院。既罢,新安方与永嘉、文昭回宫。

将散前,陈俭独自寻得舒绍,谓之道:“大兄书信我尚未全然相告。”

对曰:“大兄还有何嘱托?”

“今父母早故,常言道‘长兄如父’,大兄改当有为父之责,其在北境,料想一时应难回京,念及阿绍年岁渐长,不知婚嫁之事可曾计较,或可有属意之人?”

“我幼居洛阳,后长在禁内,不曾识得哪家儿郎。”

“大兄之意,不知阿妹以为秦王何如?想来太后与陛下亦会欢喜。”

舒绍道:“秦王若得为夫,当是佳偶;而若得为兄,又岂非友睦?于我而言,为夫为兄,又有何异?再夫妻者,便有内外之分;兄妹者,则只长幼之序,故舒绍无意结缘。今与殿下兄妹相称,倒更得自在。”

陈俭以为有理,又道:“如今我陈氏虽道式微,但旧家大族,底蕴犹存,有大兄及我二人,必能自振,阿妹无需过多担忧。至于秦王事,大兄与我并无他意,只是念及国中与汝年岁相近者,殿下确是绝佳人选,又兼本就情谊深厚。今既得知汝心意,我二人日后定不复赘言。”

“兄长高志,父伯在天有灵,必会感念。”

“汝向来善识人,在我等之上。若幸而得遇良缘,自可向兄长言明。至于高门甲族子弟,虽兄长一时力有不逮,料想太后与陛下也定会主张,汝自身也有先帝亲赐敕号为昭,冠封为文,尊同长公主,也不必妄自菲薄。”

文昭郡主对曰:“伐冰之家,生尸位素餐之辈;衣绣之士,出华而不实之徒。上不能匡主,下无以益众者,我素轻之。虽道寒门末族,布衣下津,而若能存民颓构之下,拯溺逝川之中者,我愈重之。”

陈俭正色,拜而道:“阿妹虽言年少,若论辨是非,明真伪,观顺逆,为兄者远不及也。”

当日夜,秦王移至偏殿与属吏将校欢宴,府中亲卫、甲士、仪仗、府防者;女侍保母、傅母、乳母及老媪、使婢者;男役近随、书奉、僮仆、杂使者;乐户优伶、女伎者及其余府众,依制皆有所赏,布帛钱粮,佳肴美酿,不一而足。

宴后夜深,萧凭、林临二人方请见。凭道:“前日毓园之刺客已为影卫全数追获,其中死伤三人,生擒余下五人。经斥使初审,未有所得,而口音多出自淮北,服饰兵甲,亦产自豫南,我等推测或受长孙谅指派,不知殿下意欲如何处置?”

秦王笑道:“幕后主使欲盖弥彰,长孙纯就在京中,谅虽阴狠,又岂会不顾嗣子安危?再者行刺贼众,武艺粗疏,我观其进退并无秩序,乃乌合之众也,此非长孙谅用人之法,想来应是宵小之徒欲借刀杀人耳。纯若治罪建康,则谅必反,谅反,此人或能从中受益,也未可知。”

萧、林以为有理,问道:“殿下既已明见,后续该如何应对?”

“此事待吾后日朝议奏禀陛下,再作定夺。至于擒得刺客,并口录实证,便按程式交付京兆府尹即可,其自会转押大理寺审理论罪。刑狱之事,我等不便干涉。”

二人应诺乃退。

转日太极殿内众臣朝会,散后,梁帝见仲夏风光和丽,且辰巳之交气候适宜,辄教左右近侍领秦王至凌波馆对弈。凌波馆在后宫琼珂苑桓山之上,沿途筑建连廊画阁,环植海棠灌丛。馆舍共三层,循嶙峋怪石而作,养有女乐,最高处又修怡然亭,取“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远志焉”之意。人坐其中,可尽赏琼玉池风光,远眺皇城全景,极目之处可见外城崇元塔及京外南郊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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