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一处渡口,月光照在远近的芦苇上,芦苇随风起伏,湖泊里繁星点点,月色尤为耀眼。
李景棠下马跑近那些因利刃斩断而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芦草,粗壮的根茎被削的或平整或尖锐。他沿着打斗痕迹往前探寻,却感指尖传来一丝冰凉,抬手细看才发现原来芦草上沾满了鲜血,一个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加快步子向前寻去,一道明灿灿的光照进他的瞳孔,走进光源,李景棠的心剧烈颤抖,原来是月光照在霸堂刀上,最后反射出来的光线。
霸堂刀静静的立在那里,而它的后面则是一座简陋的坟墓,坟墓是新挖的、很简陋,墓碑也仅仅只是一块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刻李着景洵之墓。
看着李景洵的坟墓,他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关镇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要出言安慰,李景棠却先开口道:“吾要将表哥的遗体带回安葬。”随后他便俯下身去挖坟,他一捧捧挖开泥土,得到的却是一具无头尸身,凭借身体特征,确认是李景洵无疑。
李景棠将遗体抱起,一步一步踏在那片芦苇丛里……
关镇恶将状况转达后,与众人辞别,望北而去。
……
瓦剌日益壮大,这对大明会是一个不小的威胁,恰逢边关闹起疫病,死了不少人,关镇恶受指派去探查情况,顺便打探一番瓦剌方面的消息。
一个苗疆已经够大明头疼了,如今瓦剌又不安定,苗疆方面有谢云垂坐镇,倒是不必太过忧心,就是这瓦剌……大明可没有两个谢云垂。
灾情没有得到有效的控制,沿途关镇恶能看到不断有灾民迁徙他处。人群中有不少江湖人士在协助灾民转移,其间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尤为显眼,要说特别,那便是这人比灾民还像灾民,一身上下破破烂烂,眼神却是清澈得很。
关镇恶策马走上前去:“小友,遭逢疫病,为何官府要放任灾民迁往他处?”他问到。
那孩子谦恭有礼,不像是普通人家放牛牧马的。
“哦,官军说蛮子要来了,塞北不太平,要大家迁往南方避灾。”
关镇恶皱起眉头,瓦剌要南侵?为何没有消息传入中原?
“就算是要众人避灾,那不是将疫病带往南方?”
“不会,在此之前,府衙已派人将众人特别安置,往南迁移的都是没有染病的人,染病的人现在仍由塞北边防军集中安置,等待解方。”
关镇恶点点头,递给那孩子一个荷袋,道了声谢,就要驾马离开。那孩子却叫住了他,他双手将荷袋奉还。
“大哥哥,阿爹说过,无功……不受禄。”他双手颤抖,眼睛直勾勾看着荷袋,或许内心也在挣扎吧。
关镇恶笑了笑:“怎么是无功呢?我可是在你这里知道了我想知道的。”
“我不能收。”
关镇恶接过荷袋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见关镇恶将荷袋收回,那少年如释负重,坦然道:“我叫陆希贤。”
“我叫关镇恶,中原人,你若不想欠我什么,就好好记着我的名字,将来再想办法还今日恩情。小子,记住了,活着,才有未来。”
说罢他将荷袋掷到陆希贤怀中,扬长而去。
后者远远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反复默念关镇恶三个字。
北刀宗主站在城墙上,望向彼端,瓦剌的部队已经在外面操演了几日,算算时间,向朝廷求援的加急文书应该也已送达。
驻守在城墙上的小将姜沂站在他身边,思绪万千。瓦剌什么时候能够快速集结这么多部队,守在边关的他们却浑然不知?还有那些安置在军营里的疫病患者,叫了多少医师竟是束手无策。
他扭头望向北宗主,苍老的面庞上看不出一丝愁容。于是他叹了口气道:“前辈,如今的局面,前辈可有办法退敌?”
老人长长嗯了一声。
“军容如此盛大,瓦剌方面没有急于进攻,是他们对我军掌握不足,还是他们内部存有隐忧?这是一个疑点。再者,我们已事先向朝廷求援,相信援军不久便能抵达,我们只需固守便是。现在让我担忧的是……如果疫病在军中传开,那将是最大的麻烦。”
“此事不必担心,我已将军营划分,安置民众的地方,不得擅自出入。”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问题,我必须要提醒你,我们不一定能等到后续的粮草补充。趁现在,病情也算稳定,一次性根除。”
“不可能,姜沂投身军旅,为的是安民护邦,我绝对不会将屠刀伸向平民百姓。”
北宗摇摇头:“你没有医治好他们的把握,到时病情变重,你仍是将他们限制,那群灾民会觉得自己被当作弃子,从而引发动乱。”
“我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人!”
北宗无奈道:“可惜啊。”
二人不再多说什么,只望着远处的瓦剌军阵,良久,有士卒来报,姜沂辞过北宗,往军营而去。
……
谢云垂收到北宗来信,他坐在军账中,闭目等着廖明义,一阵杂踏的脚步过后,廖明义拱手道:“世叔!塞北状况如何。”
谢云垂深吸一口气,将浊气吐出。
“看样子,情况不太妙,没有准确的情报,尚且不知瓦剌方面集结了多少军队。隐秘行事,苗疆应该不会发现太大的破绽,三个月,你可守得住?”
“世叔放心,蛊毒密要我们已学习了这么久,如今各个山头的反动势力也已尽数剿灭,虽不能攻下苗疆永绝后患,但要守住边城三个月,应该不算太困难。”
谢云垂点点头道:“一切小心。”
叮嘱完廖明义,谢云垂带了驻守的一半守军分批离开营寨,驰援塞北。
为了迷惑苗人,一批稻草人代替了青年男子入住军营。
……
关镇恶进入塞北军营时,姜沂还在城墙上与北宗交谈,于是他便先去查看了受安置的灾民。
许多人面色发黑,上吐下泻。这不像是单纯的疫病,疫病多发于洪灾之后,可从没听说过塞北爆发洪灾。这些人的症状,更像是……中毒。
“关大人想必也看出来了。”
跟在关镇恶旁边的是这支部队的军师夏峥,他看关镇恶似有忧虑,于是开门见山的说了这么一句。
“看来这些人果然不是单纯的感染病症。”
“不错!一开始,症状并不明显,但是人传人的现象尤为可见,那时我们都误以为是疫病。然后,蛮人来了,这件事情便被搁置,直到近日,再来观察众人的状况,竟发生了这种变化。那就只能证明一件事,瓦剌在关内有策应。”
“啊!?那应该积极巡查,早日抓住内奸。”
“遭逢疫病,军心本就不比以往,如果现在传出有内奸的消息,只会涣散军心。再者,现在还不知内奸藏身何处,要知道,现在的塞北,不止有守军、还有北刀宗以及灾民。”
“仍是要想办法解决灾民的问题,这也是当务之急。”
夏峥微微抬头,他眯起眼睛望着天际。
“当时,我就怀疑过,疫病大多发生在洪涝灾害之后,好端端的,怎么会发疫病?现在局势渐渐明朗了。这件事情交我处理,你放心,他们的病痛不会持续太久。”
“你有办法医治?”
“算是吧。对了,我带你去将军营帐,还有什么想了解的,他会向你解答。”
关镇恶想了想,关于疫病的问题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按照夏峥的说法,这一系列问题都是为了消耗守军战力,那不如暂时将注意力转移到瓦剌方面,或许更能找到突破口。
姜沂见到关镇恶时,一改往日作风,他满脸堆笑的走到关镇恶身前,偷偷塞上一袋银子,几乎是把家底掏光了。
关镇恶冷笑一声,银子全都丢还与他,愠道:“将军的作为,还能算将军吗!?”
夏峥见了忙笑到:“姜沂啊姜沂,你道这人是谁?”
姜沂将钱袋揣进怀里,盯着关镇恶瞧了老半天也没能认出来,只得看着夏峥摇摇头。
“关旋关老将军的长子你都没听说过,还有颜面叫他老人家一声师傅吗?”
姜沂心下大惊,师傅好像从来没说过他有儿子啊,我连自己有没有师娘都不清楚,这会儿该叫他师兄还是师弟?思量片刻后,姜沂拱手道:“关大人莫要见怪,世道如此,我亦不是不懂变通之人,有许多麻烦,能免则免。”
关镇恶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继续道:“谈回正事,瓦剌方面这么大的阵仗,你事先一点也不曾察觉?”
“应该是蓄谋已久,否则要调动大军,我必定能察觉。”
“还有一个重点我必须提醒你,我们安排的暗装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传回消息,照这个情况来看……”夏峥突然开口道,“接下来,我会设法处理灾民之事,同时会消除内奸藏身于受灾民众之中的可能,倒是,你们只需留心军营与北刀宗之人就可。”
姜沂脑袋一歪,露出讶异的表情。
“啊?你又有妙计?”
“哈,也算不上什么妙计,耐心等待吧。”
“干脆你再仔细想一下办法,直接把内奸抓出来吧。”
“别说笑,我非万能,届时,你仍需靠自己。”
“你是军师、是智囊,办法靠你想,事情我来做,公道。”
“如果没什么事,你该去城墙上备战了。关大人,请一同前往吧。我还要去安排灾民的后续,暂别了。”
北宗依旧立在城楼上,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但他的眼睛依然熠熠生辉,同时又是那样的深邃,让人捉摸不透。
姜沂与他并肩而立,看着远处飘荡的旗帜。
北宗突然开口问道:“灾民的状况如何了?”
“并不乐观,已由军师接手。”
“哦?军师有办法能医治?”
“相信军师吧,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让我们失望过。”
“哈,军师真乃神人也。”这句话,北宗却是发自肺腑,少年英雄里,能冲锋陷阵以一当十的猛将大有人在,但是能如他一般妙算神机的却不多。
次日,瓦剌左边方阵的旗帜动了,边城里号角声大作。所有士兵迅速集结,弓弩手拉开了强弓硬弩,全神戒备。
远处那支骑兵部队径直冲来,距离城墙约莫一里的距离又突然折返。
夏峥收拢折扇,像是拿着一只小木棒反复拍打在左手手心,这是他历来的习惯,只要在思考问题时,就会出现这个动作。
他不断反复的询问着自己,为什么?
依照局势,目前这个阶段攻城是最好的选择,来而复回,是为了扰乱视听,掩盖自己兵力不足?是为了消耗我方的精神?不对,要瓦解我军内部,只需要等待就好,或者,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军内部的状况?时间拖久了,朝廷的援军就能抵达,这对瓦剌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将军!将军!安置营那边,那边有人病死了,灾民开始躁动。”
夏峥用扇子拍打掌心的动作突然止住,心中暗喊一声‘不妙,中计!’
当下点了十几名士卒往营寨奔去。
“众人不可冲动,三天!最后三天!我请的医师就能赶到,请大家再给我一点时间。”
一位老者挤过人群,喊道:“大人呐,不是我们等不了三天,就在刚才,已经倒下了十几人,小老儿我一大把年纪,死也便死了,但是……但是我们这中间,还有孩子啊。”他指着人群后方,人们很自觉的让开一条路来,让夏峥能看到后头的孩子。
“我会设法压制病症,只要三天,大家都能活下去。”
夏峥抬起眸子,阳光有些刺眼。
入夜,中毒的人情况越发紧急,孩子老人已有大半意识朦胧,更甚者已经陷入昏迷。
一个青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能动弹的人不多了,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不如先向各位军爷求些东西应急,倒时能多救回一个便多救一个。
拿定主意,那个青年大步流星的走去开门,却发现门被从外面锁死,一瞬间,他万念俱灰。
“我们……被放弃了?”
夏峥忽的睁开微闭的双眼,安置房内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屋内的人不住叫喊,屋外却聚集了一支小队,在他们身侧,堆放着一堆罐子。
随着夏峥一声令下,一坛坛火油被投向安置房,有人透过门缝看见这一幕,他们使出全身气力去撞门,却是徒劳无功。
夏峥举着火把走上前,当门缝中的那个人影走进时,里头有人用惊愕、惶恐的眼神看着他,那人眼中闪着泪花,不住摇头喊道:“夏大人,求你,不要!”
夏峥眼神冰冷,将火把丢出,火势瞬间蔓延,笼罩着整个安置营。
看着夏峥离去的背影,那人如坠深渊,他嘶喊着、咆哮着。
夏峥与那支小队错身时,停下脚步道:“墙壁被冲破时,帮他们解脱。”
姜沂与关镇恶被冲天的火光引来时,大势底定。他赶忙组织人手救人,夏峥捉住他的手腕,“你救不了他们。”他说。
姜沂揪起夏峥的领子质问。
“为什么!?”
“不为什么,接下来要做什么,你自己知道,我先回去等你。”
关镇恶细细回想夏峥的话,他压下怒火,向着那场大火走去,忽然脚下一紧,原来是有人抓住他的脚踝,那人被大火烧的面目全非,他绝望的望着关镇恶。
“救我,求你……救我……”
关镇恶抽出金刀,抵在他的脖子上,当下抹了那人的脖子。
关镇恶不住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无辜的人总要被牺牲?
可无论他怎么想,最后的答案却只有一个:是我无能,救不了他们。
关镇恶最能理解当前的局势,疫病开始蔓延时,为了让平民百姓能够顺利南迁避祸,军营里让出了储备的半数粮草。就在这个档口,北蛮却忽然进兵,如果再放任这群人挑起纷争,边关必失。到时要再重新组织防线,那根本是不可能的,所以夏峥的处理方式是最好的。全部杀死,一把火烧了,既不用担心人传人的现象发生,也能省下一批粮草,等待援军到达。
夏峥坐在一把椅子上闭目养神,他的心很静,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把握能医治好众人。他不懂医,问了镇上许多医师,他们都一致断定是疫病,这些医师用尽办法也无法治疗,于是夏峥建议将病患集中送往军营,这样可以保证其他人的安全。而就在那时,他就已经做下准备,如果救不了,那就杀。
姜沂回到营帐后无力的瘫坐在主位,夏峥不等他开口,自顾自说到:“那年,你回京述职,在京城逗留了大半个月四处拜访名士,但是每一次都碰了一鼻子灰。你说你想要找一个军师,为你出谋划策守土固疆,为两境子民求取和平。很多人都说你想升官发财想疯了,要骗人去边关给你谋出路。然后我偷偷跟踪你,想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没跟几条街就被你发现了。那天的酒桌上,你说塞外的儿郎其实与咱们汉家儿郎区别不大的,他们也不想打仗,也不想死人。但是他们没有铁,好多人为了一块废铁将儿女当作牲口贩卖,不过是在中原随处可见的一块废铁,有奴隶因为不留心摔了一口锅,就被主人家活活打死,他们没法子,好多东西都没法子。你说你不想看着他们因为一块废铁将人当作牛马畜生,想让他们也能像中原百姓一样安居乐业。后来……我就随你来了边关,你还记得吗?”
“那时我对你说,只要他们有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或许,这长达几十年的纷争就能停止。”姜沂心如死灰,仍是放不下惨死的民众。
夏峥从衣袖里掏出一封信,放在被地图压着的长桌上。
“这是后续的安排,接下来,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办,不要动摇军心。”
“那年,在京城留了那么久,那桌酒菜本来说是我请的,却还是让你掏了银子,就连回塞北的盘缠,也是由你负责。”
“哈!来年祭日,记得带京城的好酒来给我。塞北的酒太涩,难饮。”
临时搭建起来的刑台上,夏峥跪在上头,围观的军队中传来嘈杂的声音,许多人都为死去的人愤懑不平,平日里亲近的士卒有不少为他求情的,就连北宗也开口劝他:“如今大敌当前,留下军师出谋划策,待此事了结,交由天下人论罪不是更好?”
姜沂看着北宗的眼睛,老人家眼神深邃。
“谎传军令是死罪,杀戮无辜是死罪。今日,没人能救得了他。”
“非常时期非常对待,失去军师,等同于失了一条臂膀。对付塞外蛮人,尚需仰赖军师之力。”
“不将他处斩,如何对得起枉死的数百人?将士们浴血沙场,为的是什么?”
“即便如此,还是要请将军三思……”
随着一声令下,夏峥人头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