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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安天正十三年冬,京城皇宫。

世人都知道,皇宫很大,但只有真正进去过的人才知道有多大。鳞次栉比的古建筑充满典雅气息,庄严而不失美感。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侍卫遍布各个角落,层层宫门,处处巍峨,更令人发自心底地生畏。

而此刻,雄伟的泰和殿门外,正整齐划一地站满了人,乌泱泱一片,每个人都身穿朝服,手拿笏板,垂首静待,不敢发出丝毫声音,正是等待皇帝宣召上朝的文武百官。

虽只是刚刚入冬,但永安城的寒风却是吹得猎猎作响,前些日子还下了一场小雪,比以往早了整整一个多月。众官员要从内城赶到皇宫,就算有马车作脚,仍旧需要准备一个时辰有余,毕竟洗漱、服饰、衣冠等等都马虎不得,要是让那帮专门挑刺的御史言官看到了,指不定给自己定个什么罪。因而这些人往往在寅时甚至丑时就要起床,受那冷风吹。

幸而大家也都习惯了,只是偶尔有一两个年纪大的官员身子微微颤抖,一两个年轻的新进官员在假寐瞌睡,更多的则在窃窃私语。

“阁老。”有人轻轻唤道。

见站在最前面那人不做声,身着正二品官服的官员继续说道“天气转凉了,您老身体别来无恙啊?”

还是没有回应。

可那人依旧不死心,咧嘴笑道“属下家中尚有上好木炭十石,待会儿吩咐下人送到您府上,略表心意。”

身旁听到这热切声音,都纷纷转过头来,见是大佬间的对话,都暗自咋舌,大佬说话,非同凡响,至于哪里牛逼,不知道,但我不明觉厉。

也有自诩清流者,对那二品官员的神态和语气感到耻辱,暗暗骂了句“阿谀之徒”。

二品大佬对旁人视若罔闻,笑得更加谄媚,续道“张大人、曹大人、何大人他们最近都受了些许风寒,阁老可是陛下肱骨心腹,社稷之臣,万万不可大意啊”。

前面终于有了回应:

“噤声!”

冷冷的呵斥却让二品官员如沐春风,不顾周围人震惊的眼光,他竟十分开心地轻笑起来。

就在众人低声细语时,终于,百官听得三声巨大的响鞭爆裂声,随即便是一个明显区别于普通人的尖锐声音“皇上口谕,百官入朝觐见!”

虽说难听,但众人却如同听到天籁,正了正自身衣冠,随即文左武右,按官位品阶高低,先后进入到大殿。

殿内极为宽敞,众人各自按规定找到自己的位置,便继续俯下身去,静候正主到来。又等了将近一刻钟,太监特有的刺耳声再次响起“皇上驾到!百官下跪!”

众人有条不紊地纷纷跪倒,头始终不敢抬起。

只听得耳边传来“百官朝拜!”

于是便众人便开始山呼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平和到几乎没有感情。

“谢皇上”。众人纷纷起身抬头。

坐在那象征着至高无上,象征着天下共主的龙椅宝座上的,是一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人,他微侧着身,轻轻倚在扶手上,看上去慵懒温和,只是眉宇间、眼神中,掩盖不住的上位者的锐利气息,视百官如掌中之物的冷漠。

他先是扫视了一遍大殿,不见喜怒,众人畏畏缩缩,不敢与其对视,纷纷又低下头去。随即瞥了一眼身边的大太监,那太监立马会意,轻辉拂尘,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文武百官无一人作响,瞬间全场寂静,落针可闻,大太监见没人说话,又把目光转向最边边的都察院言官,这帮家伙平日里最多话讲,可今日竟也是一言不发,全当哑巴。

赵重终于开口说话,语气略带慵懒道“张均、曹俊、何泰他们三个怎么没来上朝?”

不少人身形微颤,须知帝王喜怒无常,伴君如伴虎。其实明眼人一早看出来,今天这上朝人数不对,足足少了几十人,只是点名的这三位都是大佬,本应站在最前面,因而最引人注意而已。

声音刚落,就有人出列拜道“启禀我皇,张曹何三位大人均偶感风寒,因而告缺,未能上朝,他们已遣人在中书台报备”。

赵重脸上依旧没有表情,淡淡说了句“御史大夫”。

“臣在!”

“点清今日上朝人数,凡是无故缺席者,着罚半年俸禄!”

“臣遵旨”。御史大夫暗道侥幸,又颇有兔死狐悲之情。

随即,赵重语气转冷“高毅”。

正二品官员心知不妙,立马战战栗栗跪下“臣在”。

“今日告缺之人,可都在你中书台报备?”

“额..”高毅咽了咽口水,如实道“不曾”。

“可知都缺了何人?”

“不知”。虽是寒冬,高毅此时却汗如雨下。

“堂堂中书令,行事竟如此马虎,着你闭门思过,罚一个月俸禄!”

“臣遵旨”。高毅赶忙磕头谢恩。

处理完事情后,似有倦意,赵重正欲示意让太监走完流程,便听到台下有人出列喊道“启禀皇上,臣兵部尚书陈年吉有事启奏!”

赵重眯了眯眼,玩味地看了陈年吉一眼,淡淡道“讲!”

陈年吉低下头去,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件,说道“边关都指挥使杨雄来报,近来北蛮部落屡屡在我边境制造摩擦,且暗中集结兵马,恐有南下之意,请圣上明断”。

陈年吉吐字清晰,一字一句把事情说出,瞬间引起朝堂的轩然大波,众人不顾礼节,纷纷相互交流。

赵重面有不烦,那大太监一激灵,立马喊道“肃静!”

随即下去把信件呈了上来,反复查看,确认没有危险,方才递到赵重手中。

赵重只是略略看了一眼,便再也没了兴趣,只是淡淡说道“兹事重大,朕需熟思之”。

然后便挥了挥手,大太监立马高声唱道“退朝!”

然后不再等众人离开,赵重自顾自地进了后宫。

百官缓缓倒退,像排演一样,整齐有序,直至殿外。

出了大殿,众人都是深松一口气,暗暗庆幸自己又混过一个早朝。高毅一眼便看到刚刚一言不发的李钠,快步凑上前去,热情道“李阁老”。

李钠年近六旬,但面容坚毅,精神矍铄,目光清明,身上不怒自威。他看了看来人,没有停下脚步“高大人”。

“这一句高大人,真是折煞下官了”。高毅连忙拱手“方才殿上,阁老何故一言不发啊?”

“高大人说笑了,皇上雷霆之怒,谁敢出声?”

“额..”高毅还欲再说,便被李钠抢道“高大人切勿多言,快些赶路吧,莫要让皇上先到了中书房等候”。

高毅识趣地闭上嘴,闷头直走。

二人很快走到宫里的中书房外,早有太监在那儿准备好了热茶糕点,恭敬地递到两人身前。

两人吃了些点心,又喝了茶,顿觉身上寒气尽消,这时方才看到有人也来到。为首那人很是热情,隔着老远便微笑行礼道“李大人、高大人”。

“邹大人”。两人回礼。

邹世笑容不减,喝了一口茶,随意用衣袖擦了擦嘴,笑道“刚才退朝时我正想李大人你聊聊,却不曾想被高大人抢先一步,两位走得太快,竟是追不上,可见李大人老当益壮,不减当年啊”。

李钠含蓄一笑,淡淡道“邹大人说笑了”。

“邹大人可不是说笑,阁老乃是国之栋梁,自当要身体健壮”。又有一人笑道。

“不错,何为栋梁?所谓‘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可谓栋梁,国不可一日无君,君不可一人无阁老啊”。五人中最年轻的一人奉承道。

李钠倒是没什么,高毅在旁听得不免咧咧嘴,这帮孙子,一个比一个能吹,都找不到机会插嘴。刚想也拍一下马屁,没想到中书房里便传来太监的声音“传李钠、邹世、柳文清、谭威、高毅入中书房觐见!”

五人连忙整顿衣冠,依次进入。

只见殿中放着一个大火盆,热浪不时涌来。而此刻的赵重正端坐在最中间的大椅上,脸上却不再似方才那么冰冷。见五人到来,还面带笑容地请四人坐下。

高毅十分知趣地放下帘子,自己站在帘外值守。

赵重对他视若罔闻,只是热情地招呼四人喝茶,众人谢恩。

赵重这才开口道“除去身体暂时抱恙的张、曹、何三人,在座的诸位都是朕的肱骨之臣,此处不比大殿,不必过于拘束,只当是在自家便可”。

众人自是声称不敢,但身体不由得放松下来。

赵重似是真情流露,续道“朕观百官今日,颇有懈怠之意,虽知寒风凛冽,但诸臣皆食国禄,需为国分忧,方为上道。故而发怒,亦是情之所切啊”。

李钠起身行礼道“国有圣君,乃社稷之福,百姓之福也”。

赵重看了李钠一眼,语重心长道“若人人都能如你这般明白朕的苦心,朕就不必日夜操劳了”。说完,赵重轻轻咳嗽了两声。

其余三人立马一惊,起身告罪,帘外的高毅更是身形一颤,差点就又跪倒。

赵重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淡淡道“国事为重,虚礼就都免了吧”。他撇了谭威一眼,续道“说说吧,西北的边关到底怎么回事?”

谭威先是看了一眼李钠,见他两眼低垂,看似不闻不问,便站起身来,从怀里掏出一封上了红漆的密信,递到赵重案前,低声道“皇上,今年天气异常,先是播州大旱,全省受灾,数十万顷农田,竟颗粒无收,百万灾民,传闻已出现人相食的事情;再是幽州发大水,两岸一十七州县均有灾情。就连京城,如今方才刚刚入冬,竟已是滴水成冰,冻死饿死者无数..”

赵重脸露不悦,烦躁道“这跟边关有何关系?”

谭威脸色不变,语气无奈道“皇上,北蛮部落今年没法过冬了”。

赵重深深皱眉,沉默不语,拆开信件,细细阅读起来。

书信是杨雄亲笔所写,信中更为详尽地描述了实际情况,因为天气异常严寒,北境之地今年的草原可谓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草都被雪压死了,就更别提牲口了,冻死的牛羊不计其数。因此,北蛮作为游牧民族,又开始发挥他们的种族特性:没有就抢。

打算南下抢一波再说。

之前朝堂上说的是可能要打,然而密信里说的却是,北蛮实际上已经开始动身了。

杨雄写这封信,主要就是跟赵重要兵要粮,前线打仗,后方要有有足够保障,这次北蛮的势头可不小!

赵重看得心烦,索性不去理会,把信放在桌上,平淡地问了一句“内阁可知此事?”

邹世眼皮一跳,站起身,行礼道“杨雄遣信使入京,内阁也是昨天刚知道”。

赵重看了邹世一眼,深吸口冷气,挥手道“你们都回去吧,李爱卿留下”。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李钠,只见他仍旧一副睡着的状态,纷纷拱手告退。

“李爱卿,杨雄信中所言,你如何看?”赵重的声音温醇,让人十分舒服。

“北蛮素来与我朝敌对,南下侵犯,不足为奇”。

“那卿可有良策?”

“兵法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恕臣不敢妄言”。

赵重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李钠,李钠还是昏昏欲睡的样子,尽显老态。突然,赵重笑了两声,说道“爱卿还是这般谨慎啊”。

说着看向窗外,见狂风咆哮,似有雪雨,他眯了眯眼,感叹道“今年这年怕是不好过了”。

李钠终于抬起头,看了看眼前这位君王,又听到“不知月宁湖此刻是否已经结冰,朕真想去看看,那冰能结多厚,是否可以在上面行走了”。

李钠无言。

赵重转过头来“爱卿先且回去吧,边关之事,不急于一时”。

李钠缓慢起身拱手行礼,正欲退出,便听到“下雨了,路上滑,爱卿可要小心些才是,慢些走”。

“臣遵旨”。李钠又拜。

走到门口时,赵重突然说道“朕听闻爱卿家中有江南蜜果若干,种类还不少,不知味道如何”。

李钠愣了愣,俯首拜道“臣这便回家中,命下人将蜜果尽数送到宫里”。

赵重哈哈大笑“此为卿之私物,朕虽贵为一国之君,却不忍夺人所好,你命下人挑些好的送来就行”。

“臣遵旨”。

李钠慢悠悠地走出了宫门,早有马夫在旁等候,伺候着他上马车,全程主仆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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