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夏。
卖酒老头儿定下的三月之期早就过半。
李痴儿颓靡在客栈,足不逾户。
“龙眼石,龙眼石……到底啥是龙眼石?死老头甩下个名儿就没影了,妈的挺享受拿老子使唤腿跑断的日子是吧?”
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
李痴儿扯下一撮垂盖到疤上的发丝。
却已然斑白。
若是前些日子未曾踏访琴仙居,恐怕现在气机损耗更多,寿命减少更快。
“必须赶紧拿到下一颗药……”
刚从胸腹涌上来的一股甘甜,又硬生生被他咽了下去。
煎熬啊!一个上武境就把自己给拾掇成这副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我真有那救世之资?
“吱~”房门被轻轻推开。
探出一个鬼鬼祟祟的脑袋。
来人猫着腰轻步向李痴儿小跑来。
“小生,咱快溜!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甩掉她啊……”
少年一脸黑线,有些鄙夷。
花一笑一拳就招呼了过去!
“靠!装什么正人君子!前些日子要是没发现你小子的癖好,咱还得虚与蛇委到何时?”他撇撇嘴,“再说了今日可是柳清倌抚琴呢……”
“喂!我都说了我看的是内功心法,不是什劳子《春宫图》!”
“好啦好啦我懂我懂,再晚赶不上趟了!”
……
其实李痴儿故意留在两人身边,倒不是真有那菩萨心肠去管俩不知天高地厚富家子的死活。
开玩笑,老子都危在旦夕了,还有闲情雅致当你护路人?
直至他偶然间捕捉到花一笑浅淡气息里一股极纯气运。
几次出剑下来,自己身心皆是大伤,就如一口破损的瓷瓶,气机正从漏隙处悄悄溜走,只能近近望着,但无能为力啊……
可苍天有眼!
待在花一笑身边,竟有了修复的迹象,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况且这家伙,运气好到极点了,出门捡钱习以为常,狼狈出糗鲜有人知,装比必被貌美女子看对眼……一路上小日子滋润得紧。
至于危险嘛,有自己在,别人只能呵呵了……
老天爷你扪心自问,这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要不要明显得那么离谱?
不过,没准沾上点儿天选之子的气,咱地摊儿上随便一薅,就是两颗龙眼石呢?
人总要抱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退一步来说,哪怕给条线索也成啊……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少年很是郁闷,自从被那家伙撞见自己买男人“必需之物”,就被视作知己。
大哥,我还是喜欢你当初风度翩翩、雄姿英发的样子……
可怜这闷骚男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不过弱水三千,为啥就非取我这一瓢?
……
柳清倌本命柳澜双,在麟州阳春楼,是比花魁更为夺目的存在。
不是因为多么祸水的容颜,甚至放在任何一座青楼里,也不过中人之姿。
就算比起技艺,也仅仅是擅长抚琴歌舞,并不精通。
可她仿若与生俱来的大家之气,却无人可比肩。
只因她前半生所过的官门生活,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触不可及。
那场血案未曾发生前,其父麟州刺史境内手眼通天,更是将“生财有道”一套做得炉火纯青、风生水起。
所谓“慕容纳兰巫马白,不及柳家谙敛财。”不是说四大世家底蕴就弱上一筹,而是没有把搜刮民财做得如此彻底……
所以当年那桩惊天悬案过后,就算柳家上下一百四十一口,只幸存了幼女柳澜双,也无人惋惜,无人吊唁。
或许某府天塌之时,亦是积怨之众深感恶瘤铲除大快人心之日。
世事无常,风云易换,亘古不变的,唯是女子最苦命……
而她之所以能苟活至今,或许有朝廷下诏的庇护,或许有自甘堕入烟柳之地“赎罪”的原因……
这位命运多舛的佳人,只是日复一日奏曲,一心一意做事。
正如她此刻古井不波地注视着台下,对上那些恨不得将她扒光生吞活剥的灼灼目光,也仅是展颜一笑。
“勾人欲火假花魁,动人心魄真澜双……啧啧啧,这也算是位奇女子了吧小生……”
“呵……这姐姐怕是不简单。”
“对啊,就如那涅槃的凤凰,只有置死地而后生,才知其性坚若磐石,美不可方物……”
“……”
李痴儿暗暗翻了个白眼,看来是点不醒这一脸猪哥样的家伙了。
不简单,怎会简单?
无魂无魄,分明是已死之人。
……
悬剑某地。
有个和尚顶着风暴前行,举步维艰。
这像是一座阵法,却无视消耗地疯狂运转着,此时临靠的每一寸劲力都能将人生生撕碎。
“佛门子弟?”
一道恍若洞穿了远古的苍老声音,带着无上的威严。
荡开。
“阿弥陀佛,小僧自路伽寺而来。”
这和尚分明七窍流血,气势上却不输半点。
“可惜了,佛门金身不应该衰落在这片土地。”
“施主……何出此言?”
两人看似心平气和对谈着,实则和尚每时每刻都徘徊在生死边缘。
“呵……你抬头看看,那把剑下,有多少人还能带着傲气,去真正俯瞰世间?”
“任你被奉若神明,也终究是那人眼中蝼蚁。”
这是自嘲?
“施主,世上只能有一个第一……”
“所以三教九流,佛法奥义,道门奇术,传承到如今,竟然再没了称雄的骨气!”
一股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于是和尚遭了殃。
地在塌陷,空间在扭曲。
“我去,你来真的啊!”
和尚强行掐诀,脚踩金云,极速向反处掠走。
那道声音又再响起,带着玩味儿:“逃?能逃掉吗?既然都要死,不如早些做我刀下亡魂,比同大世陨落得光荣。”
和尚心里直骂娘,你不行怪路不平是吧?还要小僧给你祭刀?
都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但这次和尚怕是也跑不掉了……
一把巨刀就这么升起,和尚骤然发现前面越来越高却越来越窄的地面,处处寒光乍起。
嗯?我这是在刀刃上往刀尖跑?
“一入天刀终不悔,誓做悬剑开路人。这黎明,没能挣得,这传承,便撒给后辈吧……”
巨刀消散,化作气运,氤氲于天地间。
“呼~阿你娘个佛嘞!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小和尚瘫坐在泥土地上,顺了顺气,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带着意料之外的侥幸,长叹了一口气。
“还是我赌输了啊,师父。”
“人心不古,但果真有人心,万古不变。”
他踉踉跄跄站起身来,慎重地施了个礼。
“阿弥陀佛……”
一个满脸鲜血的和尚,对着一方虚无,单薄地伫立,许久许久。
这副画面,荒谬却悲沧。
……
李痴儿仍然是有些心有余悸。
没想到那女子竟然感应到了自己的查探。
临走之际,托人塞给自己一张信条。
“无情无悲喜,无今无来生。公子莫迁怪,吾不滥杀人。”
这是第一行清秀的笔迹。
“无路无门道,无望无踪迹。公子莫灰意,龙眼在泉西。”
第二行字才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不过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目的?
暂且不论。
龙眼指的定是龙眼石了,至于这泉西嘛,方圆百里,大大小小就有不下百座泉池。
那座是龙泉?
恐怕一一找下来,自个儿尸体都要凉了。
李痴儿紧攥着纸条,习惯地眯起了眼睛。
“嘿!小生你咋闷声不吭气地就跑出来了!我找你找得好苦!”
花一笑猛的拍了拍少年后背,嬉皮笑脸道。
而李痴儿转过头去,却只是瞪大双目,眉眼带着恐惧。
不待花一笑开口询问。
一记柔声幽怨地响起,两人霎时间遍体生寒。
“哟哟哟,逛窑子逛舒服了嘛,男人不风流不快活就会死是不?”
花一笑笑容僵住,一点点扭头过去,露出个比吃了苍蝇还要难受的表情。
于是,夕阳西下,出现了这么荒诞的一幕。
一大一小俩男子,被一娇弱女娃骂骂咧咧地拧着耳朵赶回家。
两人是连连求饶,叫苦不迭……
这些美好的正在逝去,亦正在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