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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穿透云层,金粉洒在山花丛中。

一人独坐,别无他物。

“大……大梦谁先觉,驾鹤出……”嵇安一手作拳头状,撑着整个脑袋,迷迷糊糊中吐出这断断续续,有头无尾的一句诗。

“出茅厕。”有人冷冷地回了一句。

嵇安被这一句冒犯挑衅的话给骤然惊醒,晃了晃脑袋,懒散地睁开双眸,眉目之间没有一丝愠色,他用十分温柔的眼神看着来者一步一步地提酒走来。

一个戴斗笠,穿蓑衣的清瘦青年,约摸是三十来岁年纪,腰间别着一个酒葫芦,和一把带鞘长剑,浓黑剑眉,气势凌厉,神采之间透出一股子江湖气和豪侠气。

“己心。”嵇安淡笑启唇,一头青衫有几缕微微散落在肌肤胜雪的胸前,在清风中一如柳丝般摇曳生姿。

胡忌,字己心,经事斋学长,隶属于礼乐射御书数历律兵九事中的兵事,二十七学长之一。他照猫画虎学嵇安那般,盘膝而坐,把手上提着的酒坛子,随意地丢放在两人之间。

酒坛子受了些微点力度,像个烂醉如泥的酒鬼,左右摇晃。

“轻拿轻放,美酒本无几。”嵇安惨兮兮地叫,心疼道。

胡忌瞥了一眼,冷哼一声,“你心疼酒,我还心疼那些被你糟蹋的极品器胚。”

嵇安呵呵一笑,“能够物尽其用,也不妨是一件人间美事,有个诗人不是说‘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吗?那些器胚尽管成了碎屑齑粉,它们的昂扬意志还是一如最初,不曾改变。”

“这里有八十块器胚。”胡忌轻描淡写地丢出一个玄黑色的袋子,刚好落在酒坛旁边。

“挺好挺好。”嵇安笑着拿起袋子,收入囊中,他笑问道:“这次比十年前多了四十块,看来修为长进不少。不过你只去了八十座仙山吗?我给你的那张‘包举宇内,囊括四海’的天下山河图里可是标注了周天三百六十五座。”

胡忌默不作声。

这一刹那,他想到了很多。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终年寒冷,长年飘雪,山顶刺穿峩峩云层,直逼天穹;山南阳面上流光溢彩的玉石,山北阴面上郁郁芊芊的青雘,数以万计的九尾狐和灌灌在草野上尽情撒欢;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多如牛毛的白衣剑修,蚂蚁大军的拂尘道士。

天地,很大。

山,很多。

胡忌这一趟,走遍了天下山河图里的周天三百六十五座仙山,他敢无礼僭越的不到三分之一,能够只身一人入山,全身而退的只有八十座,其余共两百四十三座,望而却步,不敢向前。

“我去了一百二十二座,剩下的只敢远远看一眼。”胡忌沉默过后,吐出一口气,轻声道。

“也就是说,打赢了八十场架?”嵇安略作思量,在心中揣摩演算一番过后,推测道。

“八十场里有打赢的,也有打平手的,还有没打的。打成平手或没打的,就披着你的虎皮,报你的名字,对你无感,但有所忌惮的,就交成了点头朋友,对你仰慕已久的,就尊我为座上宾,双手奉上。”胡忌有点难以启齿地说出后几句话。

“有靠山不丢人,想要靠山的时候发现后边别说山了,连条狗都没有,这才丢人,不对,丢命。”嵇安善意地开导道。

胡忌点了点头,这话在理。

嵇安轻轻地拍掉酒坛上的封泥,一股醇厚的酒香从缝隙中溢出来,浓郁芬芳,扑鼻而来。

“不管打赢打输,还是打平手,都拿出来看看吧,学而时习之,啊不对,打而时忆之,吾日三省吾身嘛。反正是仙人斗法,凡人只能是身在此山中,不见真人头。”嵇安揭开盖在酒坛的厚布,压着厚布的瓷石盖子一下就掉了下来,在地上滚了一圈后,原地不动。

胡忌拿出能够记载世间百音的余音螺,和能够映射天地万象的影布石,一左一右,悬放浮空。

嵇安一挥手,两个敞口,高颈,圈足的金樽,尊上各自雕刻有一鹿一马,栩栩如生,这两个金樽,就在他翻手之间,便骤然出现在他手掌拂过之处,探囊取物,无中生有。

胡忌举起酒葫芦,晃了晃。

“差点忘了,你是个侠客,带酒葫芦和剑的那种。”嵇安伸手拂过两个金樽上方,手背移开后,两个只剩一个。

胡忌吹了一口气,飘向余音螺和影布石。

一片漆黑静谧的景象,在两人头顶三尺处投射而出,徐徐呈现。

一个动若脱兔的跳跃身影,在山间或河间或林间,肆意妄为,任意穿梭,无视一切地势、河流和草木,如一马当先,奔逸绝尘,又如蜻蜓点水,水不染衣。

黑风山,群獐山,流沙山,老爷山,椒树山……共计四十座。

于百万妖众中取敌山器胚如同探囊取物一般。

如入无人之境。

“这些都是我十年前就去过的山头。”胡忌平心静气的说了一句,“十年前就被我打怕了,没一个敢还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把他们山头的龙脉多年孕育而出的器胚给取走,不敢吭声。”

“遇到这种由软蛋坐镇的山头,下次不要只拿块器胚就走,尽管这些山头没有占据到好的风水和时运,但一座山头一个龙脉是有的,要不然也入不了天下山河图,能多拿一点龙脉滋养孕育而出物华天宝、吉光片羽,就多拿一点,软蛋谁不踩谁是笨蛋。”嵇安笑眯眯地教导道。

胡忌扯了扯嘴角,悄悄地写在衣袍襟底,以免忘记。

“不过话说,你十年前心气这么高?去的都是些鬼怪妖精坐镇的山头,没有用我的名头去一些小门小派坐镇的山头,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嵇安看着头顶奔若闪电的飞跃身影,和两道作壁上观,敢怒不敢言的凄惨妖影,笑问道。

“谁不曾年少轻狂着青衫?”胡忌反问道。

“难怪你十年前付了报酬,给了我器胚,却不找我复盘。”嵇安笑道:“要是现在也像十年前那样多好,省事。”

胡忌扭过头去,不说话。

嵇安笑着一挥手。

两人头顶三尺处,刹那间变作一片绝美景象,仙气缥缈,云雾缭绕,秀气的群峰,清澈的湖水和盛开的莲花,还有千差万别,仙风道气的岛上道观。

一个戴斗笠,穿蓑衣的清瘦青年,腰间一葫芦,背上三尺剑,一人登山。

他的面前是千千万万的女坤道,和掺杂其中,零零散散的男乾道。

“终于到了有宗门坐镇的山头了,那些奇丑无比,不堪入目的鬼怪妖精和魑魅魍魉,看久了,看得酒都喝不下去。”嵇安晃了晃酒坛,并没有倒酒的意思。

“青娥山。武阳王赵恬十五年前带着五十万武阳卒,兵临山下,酾酒横槊,大言不惭地说:‘山下凡人,老子已经杀够了,今天就要上山杀杀仙人,看看那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狗屁仙人,是不是两个耳朵,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看看他们的脑袋摘下来当尿壶,会不会半夜发光,把他们吓软趴。’

一时间,凡尘之人,上至达官贵人乃至皇亲国戚,下至三教九流乃至田间农夫;仙道中人,上至衮衮修士乃至真人道长,下至金童玉女乃至阿鹤阿鹿。无一不在嘲笑这戎马一生,先灭齐再灭秦的楚国名将赵恬,是不是听信了从哪个深山老林里冒出来的淫道野士的妄言空话,学那暴君嬴胜派人寻长生不老药一般,竟干起凡人杀仙人的不切实际之事。”

胡忌回想起那段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陈年往事,性情中人的他随其本性,率性而为,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如大开水闸的大河大流滔滔不绝,一泻千里。

好故事,才能成为下酒菜。

该喝酒了。

嵇安体贴入微地用食指将坛中清酒引流而出,在空中如蚯蚓小河般汩汩流淌,最终导进胡忌别在腰间的酒葫芦,然后再给自己倒满一杯酒。

胡忌点头致谢,拿起酒葫芦,仰头一饮,他重重地吐出一口酒气,“够烈!看来不是掺水的假酒。”

嵇安喝下一杯酒,笑而不语。

“也不知道武阳王用的什么法子,从青娥山那边传出官话和民话,都只有三个字,打不过。他娘的,修士打不过凡人?这是什么狗屁世道?三皇五帝时代吗?还是诸子百家时代?”胡忌灌了一大口酒,郁闷道。

“从此仙人不下山,躲在山上当王八。”嵇安对于武阳王赵恬屠杀仙人一事,言简意赅,用一句随口的打油诗总结概括。

仙人怕凡人?

胡忌一愣,摇头一笑。

他知道这句打油诗只是调侃和嘲讽那些自诩仙风道骨,童颜鹤发的山上仙人而已,山上的人一朝有悟,骤得造化,无法无天,肆意妄为,山下的人日日夜夜,咬牙切齿,怒目圆睁,还不是无济于事,做无用之功,尽管是井水不犯河水又如何?相看两相厌。

若非三皇五帝和诸子百家先后定下了口含天宪,言出法随的规矩,恐怕连井水不犯河水都难以做到。

如今山上山下明里看似风平浪静,一团和气,暗里又是如何?暗流涌动,一触即发。

当年山上山下分庭抗争的三皇五帝时代和诸子百家时代,早已不复存在,如川中水,天上月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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