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弯月状的银色弧线。
“你们,是一个个上,还是一起上?”
胡忌站在那里,前方是千千万万的男女道士,拂尘,法剑,令牌,帝钟,手中武器,各有千秋,但皆是面面相觑,不敢动弹,而他只有他和他的剑。
地上一片残垣败壁。
嵇安指着头顶上这以一敌众的一幕,笑道:“我记得十五年前,武阳王赵恬先是砍下了青娥派掌门红莲道人的脑袋,又顺手将那山里湖中岛上的莲子观给灭了个满门。如此,宗门衰败,必不可免。你这一举不是趁他病要他命吗?”
“就是事先知道元气大伤的青娥派,十五年之内,不可能再出现聚顶境修士,我才敢这么放肆的大声说话。”胡忌平淡道:“要是那个红莲真人还活着的话,我就避其锋芒,投机取巧地跟青娥派青年一辈逐个单挑。嗯,如果她们的宗门长辈倚老卖老,以大欺小,不肯答应的话,那就报上你的名字。”
“我可没教你这些。”嵇安举止泰然地甩开责任。
“我自己悟到的。”胡忌翻了个白眼。
有风拂过。
胡忌一惊,面前空无一人,只有一个酒水所剩无几的酒坛,和一只满杯的金樽,尊上一鹿一马,并不出奇。
他左看右看,前看后看,四处茫茫,皆是不见。
胡忌恍然大悟,向上一抬头,只见头顶三尺处的那副幅由影布石投射而出变动景象之中,一个风度翩翩,神采奕奕的模糊身影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一缕青丝落下。
嵇安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对面,若无其事的饮下一杯酒。
胡忌看见那个装有八十块器胚的玄黑色袋子,微微变瘪了那么一点,若不留心,难以察觉。
“其实,一块器胚,无足轻重,主要是一片心意,礼轻情意重嘛。”嵇安笑着说道。
胡忌点头,写在衣袍襟底,记在心中。
嵇安大手一挥,头顶三尺一片景象,如走马观花一般,迅速翻转变换,一草一木,一人一物,旋转乾坤,改天换地。
……
“松月书院经事斋学长胡忌,奉山长嵇安之命,前来踢山。”
“是那位喜欢弹琴和打铁的嵇先生吗?小女子仰慕已久了。这位小哥,进来一晤。”
“对对对,快快有请,我何海娘可是仰慕先生的绝代风华多年了。”
“奴家也是想煞那位嵇先生不知多少秋了。”
……
“松月书院经事斋胡忌,奉……”
“不愧是嵇先生的弟子,实力非凡,我老牛今日就和你结拜为异姓兄弟,什么,只要器胚?那玩意儿,我这要多少有多少,随便拿,就拿一块怎么行?这不是让嵇先生看笑话?!”
……
“松月书院……”
“快快进来,上次嵇先生来我们山中山,都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还只是一个垂髫小儿,远远地见到嵇先生一眼,便将先生当年的风姿绰约给记到了现在。”
“快与我们几个大老粗说说,嵇先生最近如何,吃得好不好,喝得好不好?”
……
“松月……”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山一程,水一程。”
“风一更,雪一更。”
“一别经年,良辰好景虚设。”
“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嵇先生,无恙否?”
……
“当年走了一趟,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念着我。”嵇安陶然自得,表情悠哉。
“还有很多人盼着你的人头落地呢。”胡忌冷不丁来一句。
他一挥手。
头顶景象,天翻地覆。
……
“松月书院经事斋学长胡忌,奉嵇安之命……”
“他娘的,兄弟们,给我杀!还记得当年的歃血为盟吗?”
“不杀嵇安誓不为人!”
“杀嵇安!报血仇!”
“冲啊!”
……
“松月书院……”
“松月书院?这不是那个杀千刀的嵇安就任的地方吗?”
“他娘的,当年用一只鸟蛋骗我说是凤凰蛋,把老子的裤裆都骗没了!”
“嵇安!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就是拜你所赐!我誓要杀你!以宽我心!”
“嵇安!不得好死!”
……
“松月……”
“杀嵇安!踩松月!”
“嵇安!!我要生吃汝肉!生喝汝血!”
“不杀嵇安,难解我心头之恨!”
……
嵇安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咳”了一声,他举杯劝道:“喝酒喝酒,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胡忌小抿一口。
“讲讲庙堂之上的事吧。”嵇安说。
胡忌收起余音螺和影布石,缓缓开口道:“那个吃饭只夹面前的菜的楚国令尹李公良,在一篇长达万言的‘言事书’中,有提到‘书院’、‘郡县’、‘军政’、‘水利’、‘察举’等多方面的整改,其中正在实行改革的就是郡县制,改为郡国并行制,新册封了三个异姓王和五个诸侯,将天下划分为十四州一百零八个郡。”
“郡和诸侯国或异姓王的封地同一级,往上再加一级,就是州,设有刺史一职,管辖州下郡县。这个我知道。”嵇安笑着说,“我更想知道的是,建兴元年封的两位异姓王,武阳王赵恬和张楚王李恪之子李茂姑且搁置一边,永宁十五年,也就是今年下令册封的那几个新王具体谁是谁,这圣旨传的有点慢,这会儿还没传到白帝山。”
“我只知道一个。”胡忌喝了一口酒,放下酒葫芦道:“蜀王刘安,当年最先举起反秦大旗的巾军,三位将军中的白蛟将军荀仁之后,其爷过继给绿林将军刘卓当螟蛉子,荥阳一败,其爷藏匿在逃亡军中,得以幸免,他那一脉的香火也算继承下来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天下谁不知道武阳王赵恬和那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白蛟将军荀仁,有血海之仇。”嵇安见坛中酒水所剩无几,几乎见底,他干脆直接拎起饮尽,一擦嘴边,笑道:“这个刘安是不是白蛟将军之重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位武阳王会怎么想,蜀地和他的封地就隔了一座大山——南山,中间还有三条直接的通道。”
“楚成王熊怀胆小如鼠,怕得要死,封王都只敢封两个,就怕惹得武阳王赵恬不开心,还特意将那与赵恬有所过节的张楚王李恪之子李茂封去东海那边。我想,要不是李茂在伐秦收地中硕果累累,劳苦功高,若不封王,难以服众,恐怕建兴年间,就只有两个王,一个楚成王,一个武阳王。”胡忌嗤笑道。
他喝完酒葫芦里的最后一滴酒,举起来晃了晃,又将葫芦口放到左眼处瞧了瞧,一脸扫兴。
“他的侄子熊维倒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又遇到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打算施展自己平生政治抱负的年轻令尹,两人亦步亦趋,一拍即合,一年就直接封了八个王,旧日换了新天。”胡忌说。
“你不是去了坐落于蜀地的青娥山吗,蜀王刘安的兵马派去了没有?”嵇安问道。
“路上有零零散散的一两支队伍,但是没见到过大张旗鼓的蜀军。”胡忌耻笑道:“怕是要做过街老鼠,偷偷摸摸地溜进蜀地就任蜀王,不对,鼠王。”
嵇安不置褒贬。
“酒喝完了,仗看完了,闲天也聊完了。”胡忌随意整理收拾一下,便起身作揖,恭敬道:“嵇先生,我就退下了。”
嵇安笑着指着胡忌的斗笠蓑衣,葫芦草鞋,一如当年,温言温语道:“正衣冠。”
胡忌面部抽搐,乖乖点头。
“话说,武阳王赵恬亲手送来松月书院就学的那个少年,楚灼。我听几位堂长说,他在书院被人强行逼迫穿布衣和麻鞋,这个人,应该就是你吧。”嵇安抬头问道。
“这小子心气高,不压压他,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十二岁就带剑别葫芦,戴笠穿青衫,口出狂言,要青衫仗剑,逍遥江湖,真不知道江湖险恶,人心隔肚皮。”胡忌立马想到一个意气飞扬,朝气蓬勃的少年,一脸嫌弃地摇头道。
“你不是说,谁不曾年少轻狂着青衫吗?”嵇安笑问道。
“我当时好歹也二十了,行冠礼,有表字,弱冠之年了。”胡忌反驳道。
“二十,十二,一样的。”嵇安平声静气道。
“十二岁毛都没长齐。”胡忌不以为然,挖苦道。
“你二十岁连牙都没长齐,要不要我指出来,就那颗,走路摔了个狗啃泥,满口鲜血。”嵇安呵呵一笑。
言语最伤人。
胡忌气得直咬牙,但无可奈何,一下子就像泄了气的孔明灯,直坠谷底。
“下次提个三四坛酒来,一坛不够喝的,都不尽兴。”嵇安叫道。
胡忌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一个葫芦草鞋,斗笠蓑衣的侠客背影。
“在书院记得穿蓝衫哦,阿莲。”嵇安生怕胡忌听不见,大声道。
阿莲,是胡忌的乳名。
那个孤傲不群,昂头挺胸的侠客背影,一下就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