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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对坐,众人围观。

一问一答,激辩正酣。

一人败阵而下,又一人乘兴而上,接踵而至,源源不断。

“班子,请赐教。”一个年轻学子昂然作揖。

班惠泰然自若,点头一问,“天有头否?”

“有。”学子答。

“头在何方?”班惠追问。

“西方。《诗》曰:‘乃眷西顾。’由此推之,头在西方。”学子自信一笑。

“天有耳否?”班惠再问。

“天之处高而听卑,《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若其无耳,何以听之?”学子速答。

“天有足否?”班惠三问。

“有。《诗》曰:‘天步艰难,之子不犹。’若其无足,何以步之?”学子快答。

“天有情否?”班惠四问。

“无。天若有情天亦老,若其有情,怎能不老?”学子疾答。

“天有爱否?”班惠五问。

“有。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故而知之,天爱酒也。”学子迅答。

“天有姓否?”班惠六问。

“有。姓芈,天子姓芈,由此推之。”学子自傲一笑,环顾四周。

满座倒彩,掌声如雷。

“非也。”班惠摇头。

全场嘲哳,无人听见,自鸣得意,神色倨傲的年轻学子亦在此列之中。

“诸位!此乃老生常谈之词,不足道哉!”一个白衫佩玉的身影站了起来,轻抖手腕,直视满座,大声道。

嘈杂之音,渐渐消减。

“班子若有高论,还望赐教,学生洗耳恭听。”学子脸色阴沉,一板一眼,作揖道。

“《孝经》曰:‘父子之道,天性也。’故而知之,天随‘也’姓。”班惠语气平和,毫无波澜。

学子一愣,眯眼一笑,言词锋利道:“先生莫不是岁数大了,隔雾看花,文文莫莫,此‘性’非彼‘姓’也,岂能同日而语乎?”

“此时亦非彼时也。”班惠摇头道。

此句一出,当真是一语惊异痴中人,先知先觉者会心一笑,心叹妙不可言,后知后觉者恍然大悟,自道愚不可及。

“班子大才,学生拜服。”学子毕恭毕敬,长揖至地,叹服道。

班惠点头。

学子低头退下。

又一年逾古稀的老者拄着拐杖踏上前来,鹤发童颜,神采奕奕,完全不似一具半截入土的残骸老躯。

“老先生,快请坐。”班惠站起身来。

“老朽虽然年长于你,但学无前后,达者为师。”老者作揖道,“班子,请赐教。”

“不知老先生术业专攻于何处?”班惠恭敬还礼,问道。

“老朽对邹子的阴阳五行一说,有所涉猎。”老者道。

人群之中立马有窃窃私语之音传来,班惠摘取一两言,大抵知晓了老者的身份,原是一个松月书院经义斋的一位传授《邹子》的经长,复姓公孙,单名亚,字叔。因松月书院重建至今,于此处传道教书做学问,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数十年如一日,人望颇高,深得人心。

“公孙先生,阴阳学说盛行于战国时期,各国皆有一种上天赋予的德性,以金木水火土之五行显于形,现于世,敢问先生可知战国七雄之德性,各自为何?”班惠语气十分尊敬,礼数十分周到。

班惠自然是认得公孙亚此人的,这个精神矍铄的七旬老人,出自书香世家,祖上大有来头。

当年秦相张仪学成鬼谷纵横之术,以捭阖欲取天下诸国,犀首公孙衍又以合纵破连横,锁秦之百万虎狼师于函谷关,两人互为知己与敌手,皆千古留名,成就了一段荡气回肠,激昂慷慨的佳话。

说来惭愧,班惠初闻公孙亚时,便是因其祖宗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纵横家公孙衍,但在寿春太学就职五经博士数载,其间不少听闻这个七旬老人有关阴阳学的著述妙论,这才知公孙亚与公孙衍仅有血亲干系而已,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并非是依靠着祖上荫庇的沽名钓誉,欺世盗名之徒。

“自然知晓。”公孙亚拂须一笑,侃侃而谈道:“战国七雄,齐楚燕韩赵魏秦,姜齐以周天子德性为德性,火德,田齐取缔姜齐后,则推演出‘火德为主,金德为辅,金炼于火,玉器恒久’的火金德,旗帜服饰皆紫;荆楚乃是‘炎帝后裔,与黄帝同德’的土德,举国土黄;燕国是反其道而行之,号称‘国临北海,天赋水德’,蓝色主国;韩.国虽承袭晋国,却标新立异,推演出绿色木德;赵国亦承袭晋国,但更为古怪,是‘火德为主,木德为辅’的火木德,七红三蓝;魏国顺承晋国,自诩正统,红色火德;秦国战国时无德性,举国尚黑,后灭六国,一统天下之时定为水德。”

“先生所言极是。”班子点头,又恭敬道:“借此,我有一问,问于先生,还望先生不吝赐教,解我心中此惑。”

“班子请。”老者颔首道。

“敢问先生,我大楚如何取得天下?”班子略作思索,又补充一句,“请以阴阳五行之说作述。”

“邹子曾经曰过:‘五行相胜。木克土,金克木,火克金,水克火,土克水。’秦为水德,故而克周及其山东六国,扫六合,吞八荒,天下归秦。荆楚为土德,土克水,天下再归楚,名正言顺,实至名归。但如今天下之人,皆知春秋战国时我大楚是土德不假,后值怀王斩白蛇起义,诛暴秦,复大楚,定都寿春,重算天命,推演出大楚之德性应改为木德。”公孙亚笑问道:“班子之惑,当在我大楚既改为木德,又为何能取秦之水德而代之。”

“望先生解惑。”班子恭敬道。

“邹子言:‘五行相胜。’老朽不才,敢为天下先,再言:‘五行相生。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我大楚虽是起义伐秦,然民心向楚久矣,楚代秦,不费一兵一卒,传檄而定山河内外,是谓‘相生’,水生木,故而天下归楚。”公孙亚轻拂长须,胸有成竹。

人群中倒彩之声,响声雷动,不绝于耳,要胜过先前“班惠六问,学子六答”时数倍。

“诸位,诸位,稍安勿躁。”又是那个白衫佩玉的站了起来。

嘈杂之音渐消。

“先生莫非是忘了齐王赵胜?”班惠问。

大赵克嬴,小赵施威降大赵。

争鸣殿里无论男女老少,或名士学子,或百工巫医,或富商巨贾,或大官小吏,耳边立马响起了这么一句谶语,与之同时,一个白衣长枪的背影从秦时明月下的腥风血雨中,穿过五十多年的光阴,来到了众人的眼前。

一胜一负,兵家常势。但这句话套用在白衣如雪枪如龙的赵胜身上,毫不受用,他好像不知道输的滋味如何,不是好像,而是就是。

兵无常势,赵胜不受制于此,水无常形,水龙吟亦不受制于彼。百战百胜者,赵胜也。

齐王赵胜,真的输了吗?

那个白衣长枪的背影,一人一枪,赵胜和水龙吟,真的就一起永远地倒在了玄关一役的人尸成山,血流成河里了吗?

又为什么有人说在阿房宫里见到过他呢?

公孙亚闻言,与争鸣殿内的众人没有两样,如出一辙的汗流浃背,气不敢出。

齐有三齐,发端姜齐自是火德,再是田齐改为火金德,终止于秦时之赵齐,土黄土德。土克水,木克土,赵齐代嬴秦,芈楚吞赵齐,顺应天命,天经地义,相胜相生,只有一字之差,但谁敢乱说呢?

“班子,慎言慎行。”公孙亚摇头,倚老卖老的开始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后生。

“先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班惠先是作揖谢过公孙亚的好意提醒,又微笑开口道。

两人对峙,僵持不下。

许久,这个七旬老人终于是低下了头,哈哈一笑,深深一躬,“老朽老朽,老了朽了。”

班惠再一作揖,公孙亚以礼还礼,她看着那个转身离开,步履蹒跚的背影,高声喊道:“先生慢行!”

“班子当心脚下。”公孙亚头不回的回道。

班惠望着那个没入人群之中的老者,背影很快就被吞没,消失不见。

班惠心里清楚,自己与公孙亚的这场争辩很快就会乘着船离开白帝山,再坐上马车,从白帝城走楚国官道,去往国都寿春,一步一步的踏着台阶,走进大兴殿,最终传进当今天子的耳中,一五一十,一字不差。

如此,自己这一趟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费功夫了。班惠心中思忖着,摇头苦笑。

两人一席对论落点,偌大一个争鸣殿再无其他杂音,静得出奇,只有光阴如水般一点一滴的流过,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没有人再上来过,直到一个男子牵着一个少年,从人群中一同款款走出,站在班惠面前,神色自若,轻轻开口,“班子。”

“嵇先生。”班惠回过神来,看清来人后,立刻起身。

嵇安一笑,拉着楚灼一同作揖行礼。

班惠赶忙作揖回礼。

“班子请。”嵇安道。

“嵇先生请。”班惠立马回道。

嵇安颔首坐下,班惠随之坐下。

“嵇先生,请赐教。”班惠道。

“何为美?”嵇安当仁不让道。

班惠沉吟不语,许久之后,抬头道:“一个芳龄二八的小家碧玉。”

“不然。”嵇安摇头道。

“愿闻先生高论。”班惠作揖道。

众人屏气凝神,全神贯注。

“请以猪喻。”嵇安道,“若一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妙龄母猪与人相提并论,它还是奇丑无比,由此观之,芳龄二八的小家碧玉与白璧无瑕的广寒仙子相比,她的少女之美,不值一提。”

没人在意这个比喻是否粗鄙,至俗至雅,谁分得清呢?

“不值一提?你又怎知二八少女长成后会敌不过广寒仙子?”班惠直视嵇安,一字一句地问道。

嵇安看着那双黑色眸子,他只说了两个字,“班子。”

“母猪衣不遮体,若要公平,少女自当学之。”班惠的语气有些变化。

“班子。”嵇安的语气加重了。

班惠毫不示弱。

楚灼低头,眼观鼻,鼻观心。

嵇安看看天,又看看地,再看看左右,最后作揖,牵着楚灼,一言不发的退下。

班惠环视大殿,她又赢了,不是吗?

人海寂灭,死了一样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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