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走着。
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但借此已经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男子,从他的身量上看,不过七尺,穿着一件中原士子一向钟爱的白色锦缎长衫,和一双锦履,腰间佩着符合他身份的一块美玉,走起路来,珑璁作响。
可惜,他好像不喜欢佩剑,腰间就只有那一块玉佩。
或许,若非君子无故,玉不离身,他可能连玉也懒得挂上,落个清净。
他踏在青石板上,往前直走,道路两边的人与他背道而驰,他和他们都走得很快,但可以看清与他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的容貌,和听清议论交谈的声音。
“班子离朝入山,致使松月书院,现下如此盛况,生平罕见啊。”
“世人皆知,班子此行,乃是来势汹汹,别有企图。”
“我等不过是松月一学子,看看热闹即可。”
“此言差矣,匹夫犹可怀国之兴亡,何况你我愚学士子。班子此来,在下势必要与之手谈,讨教一二,否则枉为丈夫!”
他对此不置一词,甚至不屑一顾,只是不停地加快步伐,人影树影,飞快移动。
三五成群换成了三三两两,人声鼎沸变成了万籁俱寂,楼阁台榭转成了高山密林。
天上多了一抹朝阳。
那个只能看见背影的人从密密麻麻的林间走出,他轻轻地掸去长袖上的尘,光从树叶缝隙里投射下来,落在他的双肩上,影子在地上被拉得很长,风吹过他的发梢,倘若他肯回头的话,一定会是一个灿烂的笑容,笑不露齿。
两峰泻.出万丈泉,如裁一条素。
“千丈青山一银练!”他叹为观止。
“读书人也会吹牛吗?”一个有意冒犯的声音。
一个布衣麻鞋,腰挎双剑的束发少年坐在瀑布里,乍见乍听,雏风清声。
“就连以暴虐严苛闻名的秦律,也没有哪一条规定了说大话犯法啊。”他闻言一笑,“何况现如今宽容大度,含仁怀义的楚律呢?”
“你不佩剑吗?”楚灼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人,典型的中原士子,面如冠玉,风度翩翩,他察觉到此人腰间并没有佩戴彰显其尊贵地位的长剑,有些疑惑,故而一问。
“你不佩玉吗?”这人倒也怪哉,不答反问。
楚灼也不答。
“自从那位乘风御剑而去的谪仙人留下一句‘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天底下的文人士子见到瀑布动辄就千尺万丈,脸不红心不跳的那种。”这人自嘲一笑,自圆其说道:“反正吹牛也不犯法,还能骗骗没见过世面的乡镇孩童,过过嘴瘾。”
“说不定,他看见的瀑布,真有三千尺那么长。”楚灼心中迟疑一下后,才开口说话。
“你是说世人见到的庐山和谪仙见到的庐山不是同一个庐山?是世人眼瞎,还是谪仙喝醉了酒,误入了仙境?”他哑然失笑,拍手叫绝道:“世人皆愚,不识庐山真面目,有趣有趣。”
“你身后那棵梧桐树边上,是不是站着一个人?”
这人还想着以后若是有机会去庐山,定要喝个大醉酩酊之后,方才入山,好一睹传言中的真人仙境,却不料被少年这骤然一问给打断了雅致,又见少年满脸疑惑,不似唬人。
他心有疑虑地回头一望,这下终于是看清他的长相了,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神采奕奕,威风凛凛,不是司马秉文又是谁?
只不过他头刚转过来便立马蹙眉,再回头望向楚灼时,已是面露愠色,刚刚那里分明空无一人。
楚灼往梧桐树那边一看,墨眸微眯,若有所思,又扭头见司马秉文的一张怒容,目下多半有意质问自己,他立马低头作揖,赔罪致歉。
“在下司马秉文,银练坠瀑布也看了,人也见到了,胡忌学长托我来此叫你去讲堂,话已带到!我慢走!你不送!”司马秉文被这少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戏耍了一番,心中憋着一口闷气,随意应付的拱手回礼,甩袖而去。
“楚灼谢过司马先生好意!”楚灼再次作揖,大声道。
“我可不敢以先生自居,一个喜好游山玩水,愚弄笔墨的膏粱子弟罢了。”司马秉文头也不回道。
楚灼又是长揖一拜,只不过这次对着的不是司马秉文,而是那棵梧桐树,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侧身向左边微微挪动寸步,正好完全挡住了司马秉文的白衫佩玉身影。
一片梧桐叶落下。
风止。
……
天下书院素有讲学之风,宗旨既定,组织张罗,规定日期,仪式隆重,大致如此。
正如松月书院重修完毕当日,即嵇安任命山长一职之时,便设立讲坛,主讲“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文人墨客,风流雅士,闻名而来,济济一堂。
那场讲学,整整七天七夜,观者如堵,座无虚席。
与眼下场面一度相似,几乎无异。只见灯光辉煌,富丽堂皇的争鸣殿里,坐满了一地的人,男女,老幼,富寒,官民,皆有,中间有两人正襟危坐。
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子,曲裾深衣,右手持一柄麈尾,神态自若,轻轻摇着。一个则是左佩玉,右备容臭,一袭青衫,眉头紧锁,面容忧愁。
“班子,晚生服输。”李檀香长叹一声,起身作揖,心服口服道。
被尊称“班子”的三十女子轻轻点头,李檀香一脸苦涩,走向寂然无声的人海之中,立马让出一条道路,他垂头丧气,失魂落魄,不经意间,斜眼余光扫到了一个英气逼人的蓝衫背影,正向大殿中间走去,他没有多想,径直走出争鸣殿。
殿外早有一人伫立静候,白袍皂履,气质高雅,仪表不凡,自然脱俗,见到他走出后,似是早有料定一般,几步上前,有心安慰地拍了拍李檀香的肩膀,笑道:“班子和你论什么了?”
“歇庵。”李檀香见自己的同乡好友娄柔如此善意举动,心里一暖,轻声道:“班子见我香包伴身,便与我论花……”
“怎么,论梅花是否花也?”娄柔打趣道:“那你不是稳操胜券。”
李檀香知道娄柔这是在挖苦自己,但并无恶意,一脸苦笑,摇头道:“非也,班子与我论的是兰花的气。”
“兰花的气……”娄柔喃喃自语,神思恍惚。
李檀香赶忙把娄柔从那种玄之又玄的微妙状态中拉回来,笑骂道:“要就自己进去和班子论道,在这里物我两忘,身心皆空算什么?”
娄柔自知失态,听闻此言,又想起当日白帝城江上舟中与班惠的那一局二十一路手谈,节节败退,一败涂地,投子认负,他苦笑不语。
李檀香见自己多年的同窗好友脸上少有的无奈与苦涩,正想开口调侃两句,不料这时又有一人从争鸣殿中走出。
两人同时扭头看去,蓝衫佩剑,意气风发换了垂头丧气,雷厉风行改了拖拖拉拉,炯炯有神成了黯淡无光。
娄柔和李檀香对视一眼,皆能看出对方眼中的窃笑,胡忌正好看来,两人若无其事,或低头看履,或抬头望天,借此掩饰。
胡忌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娄柔自觉失礼,略感惭愧,打算上前赔个不是,却被李檀香立马拉住,摇头小声说了一个“牛”字。来松月书院虽然不久,但吃了不少胡忌牛脾气苦头的两人,心中明白即便是上去赔礼道歉,也只能得到一个不冷不热的黑脸。
娄柔略作思量,只好作罢,打消了刚才的念头,随着李檀香又几句好说歹说的诚心相邀,又一同并行走进了争鸣殿内。
胡忌木然地走着,行尸走肉一般。
“夹起尾巴走路,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啊。”一个温良的声音。
胡忌循声看去,一大一小两人,先生和学生,一者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自叹,一者凤眼挺鼻,少年气长,赞不绝口。
“先和我说说班子跟你论了什么。”嵇安先对胡忌说了一句,又笑着摸了摸楚灼的头,但没有说话。
“论剑。”胡忌沉声道。
嵇安脸上没有浮现出任何异色,静候下文。
“班子见我腰间佩剑,便要我拔剑出鞘,她又唤一个士子模样的青年取来一小瓶白.粉,撒在剑上,之后令我将剑入鞘,再又言,白.粉或可或不可将鞘中剑腐蚀殆尽,化为齑粉,若不拔剑,问,鞘中剑当如何?完好无损,或不复存焉?”胡忌如实告知,一字不落。
嵇安沉思片刻,开颜一笑,“班子这问得很有水准啊。”
“我不答,故而败。”胡忌郁闷道。
“道心没了?”嵇安笑着指了指胡忌略弯的脊梁。
胡忌心中一震,立马挺直腰板,叫骂道:“怎么可能,不就输给了一个娘们吗!”
嵇安哈哈一笑,低头看着楚灼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好奇问道:“如果你输给了一个女子,会如何?”
楚灼不假思索,大声道:“娶回家!输给自家娘们,不丢脸!”
嵇安大笑不止。
胡忌一脸黑线,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楚灼后,又立马摔下一句无关紧要的狠话,这才闷闷不乐,愤愤不平的转身离开。
嵇安拉着楚灼的手,走入争鸣殿。
先生牵着学生的手,学生以后会不会也牵着先生的手?
先生学生,学生先生。
这般如此,如此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