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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田一侧,小路之上,背负空荡剑匣的年轻人步履稳健,北地的秋风少了南境那般的清风拂面,多了些鱼米之乡少有的粗粝豪放。

行至村口处,林朔转身驻足,看向这个略显贫瘠却不失人间喜乐的偏僻村庄,想起十二年前,同样是此等异样星空,满身浴血的老方背着人事不省的林朔,倒在下马村村口。

此等来历不明的一老一小,放在寻常人眼中,定是不好惹的主,各人自扫门前雪,独善其身也应当视而不见。

可下马村虽说人穷,但胜在气节长存。

十二年来,二人来历无人问津,二人身份无从知晓,只知道光头的叫老方,年纪小的姓林名朔,其他的一概不知。

十二年来,林朔与村人早已推心置腹,衣食住行和村中人别无二致,若说此番外出游历,最让他放不下心,舍不得的,一个是老方,一个便是这村中的男女老少。

想到此处,林朔双膝下跪,面朝村口,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抹去眼角一闪而逝的露珠,转身向村外走去。

只是刚走几步不到,便又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去,村口正前方,下马村的牌坊之下,光头大汉身背断肉砍刀,双手负后,恭候多时,正是村内屠户,刀鬼方怀安。

林朔望向那张自己熟悉不能再熟悉的面容,略带调侃问道

“怎的?舍不得我?一路追到村口。”

老方则是一改以往浮夸神态,一字一句,如同洪钟大吕般声声入耳

“郑开甲走前曾一再嘱托我三件大事,一是隐姓埋名,莫念过往,为此我深居荒村十二载,不问江湖。

二是不让我传你武学,谨防你误入歧途,想来我本就不愿收徒,再者,你小子所学功法也不是由我传授,这点,我不算违背诺言。

三来是让我护你周全,不得有半点闪失,我方怀安虽说一生作恶多端,但他郑开甲临终遗愿,我自然应允。

眼下,你要离村,踏足江湖,我不答应则是不仁,对不起身后村民。

我若答应,又是不义,愧对郑开甲的救命之恩,林小子,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我老方头脑简单,长篇大论的道理我说不来,既是左右为难,那便化繁为简,十招之内,能让我拔刀,我便放你离去。若是不成,你便扭头回村,至于如何救小卓子,我自然有我的解决之法。”

林朔苦笑一声,感慨道

“当真要走到这步田地么,既然如此,那就请刀鬼前辈赐教”

林朔将剑匣放在一边,右手微微抬起,侧过身形,以邀请身姿驻足原地。

皓月当空,风吹稻田层层浪,发出沙沙声响,二人相距数丈有余,却都只是远远观望,迟迟不肯出手。

老方在等,等林朔起手。

林朔在等,等契机到来。

又是一道秋风扫过,片刻后,万籁俱寂,刹那间,林朔身形猛然前冲,几乎是眨眼功夫便消失在原地。

即便老方早有准备,知道这小子平日里没少偷偷练功,可真当林朔身影在他眼前消失的瞬间,久经江湖浸染的老刀客仍是被震惊的瞳孔一缩,下意识的去摸背后那柄等人高的大刀,随即想起自己方才夸下的海口,又不得已松开握刀手掌,改掌为拳。

耳边恶风袭来,老方抬起臂膀挡住袭向自己后脑的一拳,另一只手绕到背后,成虎爪状抓向林朔胸口,作势就要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狠狠摔在地上。

只是老方迅猛伸出的手掌却再次扑空,林朔一拳不成后,不做半分留恋,直接向后倒飞出去,躲过宽厚手掌,再度拉开距离。

方才的试探,虽未成功,却仍是不禁让林朔心头一震,虽说早知老方身怀绝技,却不曾想到,那看似寻常的虎爪,刹那间好似要将周遭气势

一扫而空,飞身至半空的林朔只觉胸口一紧,呼吸急促,好似连那一方空气都要被老方紧握在手里。

老方收回拳脚,略带轻蔑说着

“就这点手段么?如果只是这般无理取闹,你还是趁早回去吧。”

林朔没有回答,单手负后,单脚向前跨出一步,摆出个怪异起手势,再次说了个“请”字。

老方看向林朔站定身姿,心生疑惑,想了想后,迈开大步前冲,每步踏出,青石地面不自主下陷三寸有余,抡起右臂向前砸去。

就当老方的拳头即将轰砸向林朔面门之时,摆开架势的林朔终于有所动作,只是动作却让老方再次震惊,不是格挡,不是躲避。

林朔伸出双手,紧贴老方蓄势待发的拳头,整个人身形随着拳风向下,紧贴地面,以身体为媒介,将拳势绕周身走过一圈后,一脚踏入地面。

“落山”

“轰”的一声响起,直接将村口沉寂百年的青石地面,砸出个深坑。

烟尘散去,飞沙走石之下,年轻人扛住这拳,如灵蛇般调转身形,快步起身,以手作刀,不等光头汉子作何反应,以手作刀,砍向他的咽喉。

还未从这招中缓过神来的老方,只觉杀机频现,连忙架起双臂,护住身前,见手刀奔袭而至,连忙翻身躲过,却仍是被带起的气势划破衣衫,留下一道浅显猩红。

抹去鲜血的老方看着眼前和自己相伴多年的年轻人,又想起方才那道将自身拳导至地面的诡异功法,沉思许久后,恍然大悟般开口道

“御山拳术,你怎么会万重峰老山神的独门绝技?”

林朔则是嘴角浅笑,看着眼前光头汉子大吃一惊的样子,好似早已预料到他此刻震惊神色一般。

话到此处,林朔看向黑木剑匣,若有所思。

失神片刻,老方提步而至,抬起右腿踢向林朔腰间,速度之快,较方才出拳还要快上三分。

“这回看你怎么落这座山!”

眼见踢腿势不可挡,来势汹汹,单凭落山式已不能从容应对。

林朔架起双臂,身上浮现苍白雾气,随后聚拢于双臂,竟是打算硬接这道鞭腿。

气势破空声响由远及近,老方见林朔无处闪躲,打算以肉身扛住,暗叫一声“糊涂”,撤去鞭腿力道七分,只留三分威势,直撞在林朔双臂之上。

即便是收了力道,可这一击所传出的浑厚气势,仍是推着林朔一路后退,直撞在村口牌坊石柱处,才堪堪停止。

站起身来的林朔,擦去嘴角鲜血,显然也是受了些轻伤,看向老方的神色中,也多了些许赞许。

“这便是刀鬼的手段么?出手当真狠辣。”

老方站在原地,紧握双拳,生怕自己用力过猛,一脚踢死这小子,见林朔站起身来,安然无恙,老方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厉声呵斥道

“胡闹!为何不躲,若不是我收了力道,你小子不死,也是残疾。”

林朔则是淡然一笑,回应道

“我赌你不敢,也舍不得一脚踢死我,再者看似是我无理取闹,刀鬼前辈你要不要再试一脚?”

方怀安盯着林朔那张玩世不恭的面容,气的不打一出来,行走江湖,与人交恶是常有之事,生死对峙,稍有不慎,就有性命之忧,尤其是面对不知深浅的江湖高手,若是不全力以赴,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清楚。

哀其不争,怒上心头的老方打算加重力道,让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长长记性,只是刚要抬腿,却惊讶发现右腿有些不听使唤,酸痛酥麻之感随着气力上涌,逐渐走遍全身窍穴。

“这是?毒?”

“万千峰峦,荒谷悠悠,层出不穷。

人身百骸,筋脉窍穴,数不胜数。

贯山拳劲,是毒也不是毒,打的是劲气,入的窍穴,如春风野草,扎根丹田,化作满山葱郁,苍翠万顷。这也是御山七式中,最为阴狠的一招,行走江湖,轻敌自然是大忌,我虽涉世未深,但这点道理还是知道的。”

林朔说着话,一改方才颓靡态势,迈开步子,越走越快,到最后竟是跑步而来,一个箭步高高跃起至半空,抬起右拳,积攒气劲,将一身修为尽数聚拢于右拳之上,打算一招定胜负。

被透体拳劲贯穿身体百骸的方怀安,有心闪躲,可奈何麻痹酸痛感愈发强烈,别说调动气力,就算挪动步调都显得步履维艰。

眼看林朔的拳罡已奔至眼眶,老方沉心一横,抬起手臂猛的捶向自己双腿,痛感袭来,换的片刻喘息,借此机会,老方后撤三步,却正中了林朔下怀。

三步过后,脚下正是林朔方才蓄力一击砸出的大坑。

即便是在江湖行走半辈子的方怀安,此刻也未曾想到,林朔年轻容貌之下,心性竟是如此沉着老练,与人交战还不忘三思而后行。

只见老方脚下一空,虽立刻调转身姿,但仍是露出破绽,林朔看准时机,快步向前,左手搭在右臂之上,将气力传至右拳之上,骤起的罡风在掌心炸开,带动风雷,如离弦羽箭一般冲了出去,眨眼便来到老方面门。

“碎峰弩,掠山过!”

势如破竹的一拳祭出,带着破空声响,如约而至,脚下踩空的老方一个趔趄,片刻后,将脚尖向下,狠狠嵌入地面,以此来保持平衡。

随即俯下身子,将自己蜷缩至地面,躲过碎山弩的锋锐,右手本能握向身后刀柄,霎时间,森寒怨气冲天而起,悦至半空的林朔只觉得身下一寒,周身气力化作潮水向外流逝不止。

本是僻静村落,此刻竟从四面八方传来阵阵哀嚎,似是人声,又不像人言。

林朔低头望去,以方怀安为中心的三丈开阔地上,浮现数道阴森鬼影,地面更是无端皲裂,抖动开来,好似有邪祟之物即将破土而出。

只是还未等林朔看个清楚,回过神来的老方赶紧松开持刀右手,转瞬间又是荒村古道,万籁俱静。

老方收回气势,看向眼前与自己相伴多年的青年,久久未曾言语。

老方伸出手,上下打量着林朔,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

“何时呢?究竟是何时?怎么一下子就突然长的那么高了?印象中,还只是个小孩子,现在壮的跟小牛犊一样。”

林朔则是紧握双拳,不敢有片刻松懈,竭力克制住双腿抖动。

方才老方握刀的刹那,林朔只觉得自己身处无间地狱一般,不寒而栗。

“说到底,还是不放我走?”

老方挠了挠光头,满脸纠结神色,许久过后,侧身负手,缓缓说道

“孩子大了不中留啊,想去就去吧,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只要我在,保你喝一辈子的热乎羊汤。”

林朔松开拳头,紧了紧衣袖,秋风再起,不由得鼻头一酸,虽说早已心有准备,可真到这一刻,仍是心有三分不舍。

舍不得自己含辛茹苦栽培的稻苗,放不下老方千辛万苦搭建的茅屋,惦记着下马村苦中作乐的老小,想念着每逢时令无端刮起的秋风。

林朔背起空荡剑匣,趁着夜色,大步朝前走去,越过村口牌坊,迈过青石台阶,走过老方身旁,留下余音绕梁

“不必挂念,

仰天大笑出门去,落花千里自在风。此番寻器攘奸贼,三更去我五更回。”

风乍起,惊出满地金黄

人叹息,尽洒满地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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