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花城的东行小路之上,一架马车缓缓驶离城门。
几日前下起的那场大雪,掩盖住城内喧嚣,也盖住城中人的那份火气。
须发凌乱的老人哼着小曲,手牵着马缰绳,另一只手伸向旁边的布兜里,拿出几粒炒熟的黄豆放到嘴里,咀嚼起来。
马车车轮碾压雪地,吱吱作响。
与马车外老者的惬意相比,马车内的两人则是要显得更为剑拔弩张。
林朔闭目养神,回想这几日来的种种过往,全然不顾身旁手持铁扇,暗自运气的翩翩君子。
感知到李正不断涌出的怒意,林朔睁开眼说道:
“李公子,你要是实在看我不顺眼,大可让马车停下,你我到外面比试一番。反正这里也已经出了霜花城,也没人再当你是总管府的公子。”
李正刚要发怒,就听见马夫轻咳两声,只好再次按住火气,坐回原位。
见李正心有顾虑,本就看他不顺眼的林朔得寸进尺的说道:
“李总管也真是有趣,此去顺阳关,凶险万分,还非要让你与我同行,就算是派人监视我,有那马夫足矣,带你这个累赘,真不知他是何用意。”
此言一出,积怨已久的李正再也无法抑制,“噌”的一声站起身来,朝车外喊道:
“袁老,停车!”
老者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喊了声“吁”,勒住马车,张口说了句:
“我去方便一下,你们自行解决,别闹出人命就好。”随即扭头走向远处。
李正手持铁扇,直指林朔,怒喝道:
“霜花城没分出胜负,这次打的你满地找牙。”
林朔则是解下腰间木剑,看着这个狂妄至极的世家公子,说了句“好啊。”
二人不由分说,顷刻间扭打在一起,出于泄愤原因,二人都不约而同的没有动用内劲,只用最为纯粹的招式互搏。
双方你一拳,我一脚,到后来甚至用上了街头混混才用的插眼、锁喉、踢裆等下三滥招式,到最后甚至滚到雪堆里,朝对方嘴里灌雪,简直丑的不配称为江湖中人。
就在此时,被李正称为袁老的马夫却不合时宜的走了过来,看了倒在地上的狼狈二人一眼后,说道:
“要是还没打够,就先暂且将仇怨放在一边,那边有热闹看了。”
二人站起身来,朝老人手指方向看去,广袤雪原之上,一老一少跌跌撞撞向前奔跑,整洁袈裟被划开数道缺口,唯有手中佛珠还有那日光下更为显眼的佛珠,才能证明,二人竟是佛门中人。
追赶而来的两人骑着烈马,吹着口哨,放声高呼,自身后取出弓弩,瞄准僧侣,作弯弓逐月式。
李正有心观望,却不料身旁林朔直接一个箭步跃出,耳边响起他的话语。
“你不是想一较高下么?谁先把那俩人制服,算谁赢。”
百丈距离,若是常人还要耗些时辰,可面对正在气头的两位青年,在林朔对李正说出那讥讽话语的刹那,二人几乎同时出手。
不到三息就来到一老一小面前,留下吃黄豆的袁马夫,饶有兴致的看着两人斗法。
那老僧拉着小沙弥跌跌撞撞向前逃命,好不容易在荒山野林见到活人,正要张嘴呼救,说声“施主救命。”
就看见远处那三人中,有两人杀气腾腾朝自己这边奔来,老和尚心如死灰,心念着“阿弥陀佛,今日便是老僧去见佛祖的日子了么?”
老和尚握紧佛珠,将小和尚拦在身后,说了句“徒儿快走!”
刚要以命相搏,就看见那两道身影飞速绕过自己,迎面撞向两匹烈马。
一剑一扇,打在马腿,将马上之人赶到地面,对向站立。
李正对胆敢擅自在北境动手的二人怒不可遏,高声喊道
“北境疆土,何人胆敢持刀附弩行凶?”
林朔没有说话,看向那毫无顾忌的两人,这才发现,两人长相别无二致,竟是一对孪生兄弟。
而更让他瞪大双眼的,是那二人自背后拔出的两把兵刃,竟是西南边境的戎余人特有的弧月弯刀。
李正也不由得呼吸急促,自言自语道:
“戎余人,北境有多少年未曾有戎余人胆敢踏足,没想到竟能让你我遇见。看来今日的功劳,属实不能让你了,我作为总管之子,这两颗人头,归我了!”
李正说罢,抬腿向前,率先出手,铁扇祭出,迎战两位蛮人。
那蛮人虽未多言,出手却无比狠辣,躲过袭来的铁扇后,二人竟同时出手,动作也是出奇的一致,一左一右,两柄弯刀彻底将李正的生路断绝。
眼见那狂妄公子即将命丧蛮人之手,林朔只得暂且放下成见,提剑入场,先是一记落山拳打向一人的腰眼,暂且破了二人的合围之势。
随即一剑挡住诡异弯刀,抬腿踹向李正心口,将他踢出杀局。
林、李二人背向而立,紧盯蛮人,不敢大意,先前试探,足以证明,这二人水平实力和他俩不相上下,可奈何那蛮人血脉相连,心意相通,出手果决,远不是他二人这般临阵磨枪,就能应付得了的。
“如何破局?”死里逃生的李正竟罕见主动张口问向林朔。
林朔此刻也不敢大意,眼前蛮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千里追杀,必然有些傍身的本事。
若是往常,此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情,断然不会出手,只是今日属实被李正讥讽的有些心烦意乱,这才贸然入局,让自己涉足险境。
林朔苦笑一声。
“来都来了,打就是了。”
说罢,林朔率先发难,提剑刺向眼前这位左手持刀的蛮人,而李正也心有灵犀,铁扇挥向余下的那位右手持刀的孪生兄弟。
霎那间,火光四射,尘土飞扬。
林朔这边,躲过一记弯刀,反手乘风剑势祭出,飞雪乘风去,席卷向蛮人。
李正也不甘示弱,施加力道于铁扇之上,飞扬铁砂如荧虫,嗡嗡作响,将蛮人逼退。
百招过后,两位蛮人见眼前不速之客不好应付,恐节外生枝,彼此互看一眼后,竟同时向林朔出手。
为此,右手刀还硬抗下李正掌中铁扇结结实实的一击,口中吐出鲜血,诡异的是,左手刀的嘴角也渗出殷红。
二人的突然变奏,让林、李二人来不及反应,两柄弯刀在林朔头顶相交,弯月化作满月,闪烁寒光,迎头而下。
李正情急之下,再次咬破舌尖,鲜血喷吐至铁砂之上,意图挡下飞速而来的双刀。
林朔不甘示弱,施力于木剑,滚滚气浪浮现,脚下雪地顷刻间化为焦土,正要扛下双刀之时。
只见圆月双刀突然诡异的调转角度,不再奔向林朔,而是转向惊魂未定的师徒二人,双刀带起的风刃切割地面,发出刺耳声响,如同阴罗催命符般响彻雪原。
眨眼间,双刀奔至僧人面前,林朔二人想要阻拦,却被身旁的蛮人拳脚留在原地,只得目睹双刀将那师徒二人碎尸万段。
那老僧见风声破空而来,只得双手合十,将徒弟拦在身后,期盼着自己能以肉身挡住飞刃,念了句“阿弥陀佛”。
“叮当”两声响起。
双刀在老僧眼前再次变轨,自二人一左一右飞掠而出,在地面上划出两道深不见底的沟壑,随即再无生机,跌落在地。
而在那老僧身后,百丈之外,端坐马车,闭眼吃着炒黄豆的袁马夫,手里弹着黄豆,哼着小曲,怡然自得。
孪生蛮人见双刀失手,也知道此次追杀无望,又是相顾无言,看向彼此后,不再恋战,推开林、李二人后,向身后逃窜,隐入密林当中,偃旗息鼓。
林朔刚要松口气,就看见李正不管不顾向前奔去,口中叫骂着:“奶奶的,有种别跑,再和大爷战上三百回合。”的咒骂话语。
林朔深感无奈,心想着李司那般老谋深算的老狐狸,怎会有你这般莽撞的儿子,开口阻止道:
“李大公子,别追了,且不说打不打得赢,北境疆土,戎余人敢光天化日之下行凶,你觉得他们只有两人么?”
经林朔提醒,怒不可遏的李正收了脾气。
就在这时,老和尚主动走来,寻问道:
“阿弥陀佛,写过两位施主出手相助,还未请教二位名号。”
李正刚要拍着胸脯,表露自己北境总管之子的身份,却只听见身后剑气陡增。
林朔手中木剑眨眼间已抵住老僧咽喉。
“放过我师父!”
小和尚眼泛泪花,哆哆嗦嗦的挡在老和尚身前。
林朔看着这个年龄比自己稍小的光头和尚,恍惚间看到当年的自己和当年的郑铁匠一般,不由得放下剑,质问道:
“戎余人已数十年不曾踏足北境,你二人是何身份,又有何秘密,让他们宁愿破坏当年之约,翻过春水天堑,以身犯险,也要将你们二人诛杀。”
老和尚深吸一口气,似有难言之隐,沉思片刻后,从口中吐出几个字:
“老衲,无可奉告。”
这次,轮到李正发怒,手握住铁扇就要砸向老和尚的光头,口中振振有词:
“老秃驴,你别给脸不要脸,本少能救你,自然也能杀你,放眼整个北境,还没人敢和本少这么说话,你要是再这般榆木脑袋,我就把你和你身后的徒弟,一块宰了,埋在这冰天雪地里。”
小和尚自然没有老僧那般固执,知道眼前二人虽嘴上不饶人,可说到底不是滥杀无辜之辈,主动向前开口说道:
“二位施主,小僧法号尘胤,这是我师父道古僧人,是中原空一寺的僧人,云游数年,向世人弘扬佛法。数月前踏足戎余地界,正要开坛讲经,不巧遇见戎余境内大肆捕杀僧侣,这才马不停蹄逃回中原。生死存亡之际,遇到二位施主出手相助,小僧无以为报,愿为二位施主诵经还原,消除孽障。”
李正本就不信鬼神,对于佛门更是毫不在意,摆摆手回到马车。
林朔看着眼前的一老一小,不禁想起当年的郑开甲,态度缓和些,开口问道:
“小师傅此行要去何地?”
只是不等小和尚张口回答,马车旁的李正伸手看向太阳方向,再次张口质问道:
“袁老,这路不对啊?咱们不应该向西入顺阳关么?怎么车辙是往南走?”
被称作袁老的马夫也不辩解,搓捻着手里的黄豆,囫囵说道:
“没错,就是往南走,先去南边的蛮无城逛逛,再转头去顺阳关,赶在年关之前入关,去给宁观海那老不死的祝寿。”
蛮无城?
老和尚一改方才倔强模样,直接箭步窜出,对着几人再三确定:
“敢问,三位施主是要南下蛮无城么?”
道古僧人的突然变脸,让林、李二人有些错愕,心想这佛门老僧怎的心性如此跳脱。
疑惑之际,老和尚赶忙继续说道:
“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我与徒儿也恰好要赶赴此城,既然三位施主不嫌弃,老衲愿与几位同行。徒儿,赶快上车,天1色不早了,早早入城,也少些风波。”
老和尚的脸皮之厚,让在场所有人都震惊的无以复加,即便是见多识广的马夫袁老也不自觉的被黄豆卡了嗓子,连咳不止。
还未等几人有所反应,老和尚带一撩僧袍,带着自家徒弟便登上了马车,留下错愕的林、李二人,还有那古井无波的袁姓马夫,手持马鞭,熟视无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