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朔对于郑开甲的名字肯定不陌生,只是当这三个字从李司的口中说出,就显得万分诡异。
自林朔记事起,外人大都称那个打了一辈子铁的倔老头为郑铁匠,知晓其名号的人,这十多年来也就只有他,还有那个半路入伙的刀鬼方怀安两人。
说话间,二人迈步走过书房,向密室走去,没有想象当中的富丽堂皇,甚至可以说略显寒酸来形容这间房屋,除了书柜上的各类书籍,再无他物,林朔虽是初次到来,却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觉。
没了方才书房的茶香四溢,密室当中反倒是墨香满堂,看得出来,此地应是这位总管发号施令,统御五城的地点所在。
“你知道郑开甲?”林朔忍不住发问。
李司彷佛料定他会这么问,双手拢袖,作老神在在模样。
“知与不知,又如何?斯人已逝,又何必旧事重提呢。”
林朔低下头,没有反驳,若说这世上谁最让他在意,一个是下马村将他养大的男女老少,一个便是如师如父的郑开甲。
可如今,与自己情同手足的兄弟下落不明,亦师亦友的打铁老头又往生西去,而知晓一切来龙去脉的人,竟是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实则手段、学识、心智、计谋都远超常人的年迈老者。
林朔不打算再和眼前老头作那猫鼠游戏,开门见山问道
“敢问总管,下马村魏卓如今身在何处?”
李司没有回答,而是走向书桌,随手抄起一封入顺关的八百里加急密报,上下扫了几眼后,拿起朱笔,作下批注。
又伸出闲置的左手,拿起一颗白子,落入棋盘,又抄起一颗黑子放在白子旁边,一心二用,自弈起来。
摇曳灯火下,布衣老者一边挑灯夜读,一边落子棋局,问道
“林小友,外界都称老夫是北境第一匪寇,外号见死不救活阎王,说北境之贫瘠艰苦乃是我一手造成,巧取豪夺,侵占粮地,北境百姓人人得而诛之,是也不是?”
不等林朔给出答案,李司批注一本密保后,又拿起另一本折子,细细观瞧。
“那大顺文人常说北境虽是天寒地冻,但胜在地广人稀,粮产丰富,即便不似江南鱼米之乡那般富饶,至少老百姓也能图个温饱。也落不得食不果腹的境遇,究其原因,都是因我李司一手祸害所致,此乃天下人所见所想,是也不是?”
李司神情冷漠,朱笔在密保上笔走龙蛇,嘴中一一细数着天下人对他李司的口诛笔伐,语气平静,好似被讨伐的并不是他本人一般。
李司合上最后一本折子,看向林朔,笑着开口说道
“世人如何评价我,我不在意,但是只要我李司身居北境一日,北境就一日不得强盛!”
密室外,云遮月。
密室内,剑出手。
林朔手持问道木剑直抵李司咽喉,怒喝道
“北境百姓劳作一年,打下的粮草被你李家收缴九成,留一成熬过冬日严寒。你还不知足,难道非要让北境百姓易子而食,横尸街头不成?”
李司毫无胆怯,拨开剑尖,披上件破陋棉衣,缓缓走向门外,他说道
“北境本穷苦啊,我初入北境,放眼所见皆是一片荒芜,所到之处也尽是山贼流寇。南边的戎余对北境弃之不顾,中原的大顺也看不上这块苦寒之地。
是我李家,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广纳两朝难民,开疆拓土,积瓦铸城。
为天下寒士广开城门,不计前尘过往。
为江湖武夫搭好擂台,不论师出何门。
兢兢业业,日积月累,才让北境这块栖风沐雪的苦寒之地上升起五座大城。坐拥春水、夏荷两道天堑,北境进可攻退可守。
他大顺女帝戎马一生都未曾踏足北境,我李家虽不能让北境百姓生活富足,但至少能让他们远战火,近安生。
所以,北境可温饱,但绝不能富饶,若是引起两朝注意,势必让北境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到那时候,连这块世间仅有的净土也将不复存在。”
李司说着,手上用力,全然不知方才一番慷慨陈词竟无意间将笔杆折断。
回过神来,李司突然叹了口气,拿起桌前书册,看着林朔,继续说道
“戎余的蛮人不理解,无妨,一群茹毛饮血的野兽,不提也罢。
大顺的子民不认同,也无妨,一群身居富庶之地的道貌岸然之徒罢了。
北境流民常说食不果腹,饥寒交迫,可你大可翻看老夫手中这份账本,看看这十几年来,有几人是被饿死家中,又有几人是冻死荒野。北境每年上缴的粮草,除了供给五城将士,对外交易,以物易物,我李家何曾贪妄过半粒稻米。”
林朔将信将疑的接过李司手中账本,逐条比对,再看向李司身披的那件破陋棉衣,对这位五城总管有了些许改观。
半晌过后,林朔合上账本,和李司说的一样,账目分毫不差,凡是经手必留痕迹,绝无半点隐藏。
许久过后,他叹息道
“魏卓与此事有关是么?”
李司干咳两声,饮下冰凉清水,润了润嗓子说道
“唉?你别说,魏小子要是有你五成心智,就干不出来当街行刺北境总管的蠢事。”
林朔沉默许久,他问道
“所以,这才是你引我入城的目的。”
李司没有回答是或是不是,而是转头看向他身后的黑木剑匣,伸出手上下比量,笑着说道
“巧了,魏卓行刺不成远遁顺阳关,那守关将军宁观海数月前从西域古国的墓穴挖出柄古剑,看大小正好能放在你这匣子当中,这几日,无数江湖中人齐聚顺阳关,为的就是有幸得见西域古剑。小友若是不嫌麻烦,就替老夫去一趟顺阳关,至于做什么,到了你自然知晓。到时候,魏卓的罪过还有下马村的过失,老夫都可视而不见,此等划算的买卖,小友意下如何?”
李司笑着说出自己的打算,可在林朔眼中看来,眼前的老狐狸肯定没安好心,可无奈的是,不论是下落不明的魏卓,还是李司口中的西域古剑,二者任选其一都足以让林朔心甘情愿的启程,即便明知此行不会风平浪静,可他现在如同李司手中的棋子一般,被落在看不清摸不透的棋局之中,说不准何时就被用后弃之,自己却又无可奈何。
“为何非要是我?”
李司答非所问的回应道
“不应是你,你却不请自来。应该是你,可又来的不是时候,既然逆势不成,那便顺势而为,前路如何,你且行且知。”
“啪”的一声响起,那颗被李司一直握在手心的黑子终于落下,李司扭头看向棋局,咧嘴说道
“呦?死局无解?但是老夫,很少输!”
李司伸手托起棋盘,直接朝门外丢了出去,哗啦啦棋子落地叮当作响,李司面向门外,笑而不语。
林朔收起木剑,背起木匣,朝府外走去,既已得到答案,再逗留此地未免显得多余,目光所及之处,确实不见富贵人家的雕梁画栋,即便是统御北境的总管府,也只是寻常建筑,遮风挡雨即可。
就在林朔左脚即将踏出府门的刹那,身后李司再度张口道
“林小友,此去顺阳关,前路凶险,老夫是个穷酸文人,教不了你什么武学功法傍身,既然你送老夫一剑,我便叫人还你一剑,能学会多少,就看你天赋造化如何了。”
李司仍是微微抬起右手,向前一指,刹那间,那股诡异寒气再度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院墙地面顷刻间结上一层厚厚白霜,白霜迅速合拢凝结,化作坚冰,整座院落由内向外,散发无尽寒气,如同一座极寒冰狱般,将林朔困在其中。
林朔见势不妙,刚准备向外跃起,却被头顶无端凝结而成的冰墙拦住去路,抬头望去,肉眼可见云雾皆成冰凌。
迫不得已,只得持剑而立,紧盯周遭徐徐凝结的冰霜。
“嗖”的一声响起,一道冰锥自树上开花结果,飞向林朔后心。
早有准备的林朔侧身躲过的同时,挥剑挡住接踵而来的数道冰锥。
与此同时,头顶冰墙凝结成百柄冰刀飞速而下,宛如刀林剑雨般切割而来。
林朔双手持剑向上,蓄力施展,乘风剑势脱手而出,咆哮而去,击碎冰刀的同时,剑势击中冰墙,却纹丝不动。
两招试探不成,冰狱仍是稳如泰山,不但如此,祭出两招的林朔,大口喘息,五脏六腑,双臂双腿都传来异样刺痛。
尝试流转气力,发觉筋脉受阻,凝神静气,这才发现,窍穴之上被刺入常人难以觉察的绵密冰针,阻碍了气力周转。
“冰锥、冰刀、冰针,只是凝气成冰已是寻常武夫力所不及,更何况御气之人距离相隔千万里,能用的如此得心应手,出手之人到底是何等境界?御气已是如此,御剑又当如何?”
又是两根冰枪拔地而起,被林朔飞身躲过,气力受阻又不能原地等死,只得不断闪转腾挪,不多时被不断飞出的冰刃撕扯烂了衣衫。
在远处观战许久的李司笑道
“林小友,我这位朋友脾气不太好,你若是只会像过街老鼠般躲来躲去,怕是下一招,要吃痛哦。”
李司说罢,无形冰气好似被点播一般,落下冰锤正砸在林朔后心之上。
硬接了一锤后的林朔,艰难站起身,握剑的手哆哆嗦嗦,片刻后终于再次握紧。
李司饶有兴致的看着,不忘提醒道
“小友,你要是再不想想破局之法,恐怕没命去顺阳关了。”
话到此处,漫天寒气不再肆意流窜,而是迅速聚拢,化作一柄晶莹剔透却又杀机四伏的凝冰长剑,月光映照之下,如朱玉琉璃般美丽。
可林朔却没有半点欣赏的心思,因为在那柄冰剑铸成之时,他从那柄剑中,感知到一种常人从未有过的意念,杀意。
这位不见真人,只见寒气的世外高手,在与林朔几分戏耍交手后,第一次对他产生了杀意。
林朔看着眼前逐渐成型的冰剑,默默握紧手中木剑,尝试运转气力加持自身,可窍穴当中传来的刺痛提醒他不可贸然运气。
可那柄冰剑已经蓄势待发,身形更是不断扩大,方才还是柄三尺剑锋的细剑,此刻已经化作等人高的巨剑了。
如何破局,林朔屏气凝神,看向不断聚拢过来的寒霜之气,丝丝缕缕的气息正从四面八方不断汇聚,沿着气息来时的方向,林朔眯眼看去,默默感知,终于发现在那万千气息流转的尽头,有一处光亮不断闪烁。
“应该就是那里了。”
说罢,林朔松开木剑,握紧双拳,与凝聚寒气的冰剑不同,借助乘风剑势的气息流转,不断将风势涌入窍穴当中,带来的刺痛不禁让林朔表情狰狞,看的李司也不禁惊叹道
“竟然想以风势破冰寒,妙哉妙哉。”
筋脉中带来的刺骨冰寒让林朔不由得咬紧牙关,青筋暴起,剧痛带来的撕裂让七窍流出鲜血。
就在他即将意识模糊,陷入昏迷之时,脑海当中,那本剑法残卷终于在风势鼓吹下翻到第二页。
与此同时,那柄凝冰巨剑终于吸进了这份小天地间的所有寒气,朝着林朔飞奔而去。
生死存亡之际,林朔猛然睁开双眼,拔出木剑,向前一步跨出,剑尖抵住冰剑,不见木剑断裂,也不见冰剑崩塌。
肉眼可见竟是冰凌消融,巨剑剑尖不再爆发寒气,取而代之是不断消融剑身,化作流水落在地面。
与此同时,将林朔困在其中的极寒囚笼也随着巨剑消融,化作蒸汽消散的无影无踪。
就在李司拍手称好,打算探查林朔是否受伤时,林朔突然暴起,拔出木剑,对准远山一角,用尽全身力道将剑抛了出去。
“离火剑势,去!”
赤红剑身离手远去,不见真火却清晰感知到一阵焦灼热浪自院中飞掠而出,好似天外流火一般,剑身所过之处,尽数化为焦土。
丢出长剑的林朔自身也极为痛苦,舍命祭出的残卷第二式没想到对自身负荷如此之大,体内虽不再阴寒,可焦灼痛感又席卷而来,五脏六腑如同置于烈火上架烤一般,甚是煎熬。
林朔痛的突出一口鲜血,竟是乌黑颜色,皮肤之上竟无端出现溃烂烧灼伤口,好似要将自己从内而外燃尽一般。
就在林朔即将死在自己剑招之下时,只觉得脑门好像被何人弹了一下,清凉之感自额头迅速传至全身,压制住那肆意狂涌的离火气焰,为自己挣得一刻喘息气机。
借此机会,林朔原地打坐,呼吸吐纳,将天地间残存的灵气尽数吸纳,化为己用。
闭目凝神之际,先前若隐若现的气息,此刻竟也无比清晰,而那数不尽的气息萦绕在自己身边,最终又再次汇聚到远山一角。
林朔瞩目观瞧,气息在远处不断汇聚,化成人形,从身形观瞧,不禁让林朔老脸一红,那曼妙身姿竟是一位女子。
与此同时,那远山女子好似也察觉到有人窥探,直接伸出玉手,隔空用力挥了一下。
“啪”的一声响起,在总管府安心打坐的林朔突然拔地而起,在空中打了个旋转,最终倒地不起。
再站起身时,李司不禁开怀大笑,肆意狂笑,那初出茅庐的少年脸上,出现了一个无比清晰的巴掌手印。
远山之上,传来破空声响,赤红流光眨眼便至,几乎没给林朔半点反应时间,问道木剑去而复返,剑尖直指他的眉心。
片刻过后,被逼到角落的林朔不由自主咽下口水,吞吞吐吐的说了句
“我错了。”
问道木剑失去气机,跌落在地,与之一同跌落在地的,还有那脸颊红的像山猴屁股般,死里逃生的林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