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

清康熙八年深秋,刑部大牢内昏暗可怖,潮湿伴着腐臭味道,油灯微弱的火苗跳动的如鬼火一般。

一人缓步走下通往地牢的台阶,看此人三十多岁,圆脸高鼻,阔口浓眉,长相甚是魁伟,手里拎着食盒一步,一步缓缓走下来,这地牢的腐臭味让人掏出手绢掩住口鼻轻咳了一声。

那狱卒看到来人,仔细打量了一番便立刻拱手道“索...”。

来人抬手示意禁声,狱卒便安静退回。

来人走到牢门口站定,往里望去,这是怎样一个地方呀,牢内四壁黑墙,潮湿与发霉的气味,地面上的稻草已经压硬,地上隐隐有水渍。

牢内一人,背面而坐,看背相此人生的却是虎背熊腰,脑袋有酒坛子一样大,脖子如绞柱一般,双手置于膝上,两臂足有一尺半粗,背影伟岸而又坚毅。来人示意狱卒开门,走近前来方才看清犯人手脚被锁链锁住钉在墙上的铁环之上,如此锁法别说人了,就是老虎也动弹不得。

“大人受苦了”来人先开口。

见犯人并不作声,来人继续到“晚辈索额图来探望世伯”。

犯人缓缓睁开眼睛道“懦夫,这玄铁镣铐是专为老夫打造的吧”。

索额图道“请大人见谅,锁猛虎不得不如此”。

犯人忽的起身,哈哈大笑,那声音如雷霆一般,让索额图心头一震,脊背发凉。

“老夫无罪,想我鳌拜与你父共进退几十年相辅相成,不成想如今却被你这个小子暗算,小人”。

“我这一生为大清,为先皇上征战天下,打下疆土,早已不计生死,我忠心耿耿,从未想过谋反,我瓜尔佳一族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历代先祖。康熙皇帝,一个小子对我不公,我也从未想过造反。索额图,你等小人陷害忠良,你父不死也会骂你不肖。”。

“哼哼..”鳌拜冷笑两声接着说道:“我几乎忘了,你索家与皇上做了亲家,你的女儿嫁了康熙,索尼早就在谋划诬陷老夫”。

索额图面无表情,缓缓说道:“鳌拜,你还不知罪”。

鳌拜道:“我何罪?你们说我把持朝政,我乃先帝亲名辅政大臣,过问朝政是臣下的责任,我曾请示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托我辅助幼主,主持朝政。大清是我满人的大清,康熙一个娃娃,他懂什么天下大事?他懂什么朝政?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大清天下计。鳌拜有功无罪。”。

索额图道:“你说完了?”

索额图继续道:“那我告诉你,鳌拜是功臣,也是忠臣,这一点,皇上明白,太皇太后也明白,就连先父在时也时常夸赞你鳌拜忠勇无双。皇上和太皇太后都知道你鳌拜绝无反心,也绝不会造反。甚至老祖宗都知道当年你下属将军们怂恿你反,却被你训斥之事,你鳌拜不会造反”。

鳌拜一惊,脸色骤变,道:“皇上和太皇太后真如此说?”。

索额图道“千真万确”。

鳌拜低头不语。索额图继续说道:“就在前日,皇上已经宣旨罪你一人,族人无罪,甚至让你的儿子承袭了你的爵位”。

鳌拜惊道:“皇上没有诛杀我族人?”。

索额图道:“事已至此,我哄你作甚?”

“那太皇太后的意思呢?”。

“皇上的意思就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皇上啊....知我无罪”鳌拜跪地嚎啕大哭。

“不,你有罪,罪大恶极”索额图沉吟片刻道。

“你贪恋权势,迟迟不肯还政于皇上,把持朝政久矣。你以为太皇太后是真的想让你主持朝政吗?她老人家那是对你有所顾忌,奴才让主子顾忌,你,还能活吗?”。

“你出入朝堂与天子无异,朝中群臣唯你马首是瞻,军中重用心腹将军,大权在握。专权谋私,吞并天下土地作为你族私产”

索额图抵近鳌拜,一字一句低声说道:“你把皇上当什么了?你把皇上当成孩子。你别忘了,他是君父,你是臣子。臣子把君父当成小孩子,把自己当成老子,你,还活得了吗?”

“你鳌拜罪该万死”。此时鳌拜神情恍惚,往前走了两步突然跪下叩头痛哭“皇上啊,臣有罪,臣该死,臣已知罪。”索额图走上前搀住鳌拜。

索额图打开食盒,拿出酒菜:一盘烤羊腿,一盘烤鹿肉,一盘野鸡,一盘腌菜,外加一份酸汤子,好酒一壶。

鳌拜看了一眼,感慨道:“我时常想念关外的时光”。

对索额图道:“为将者,当死于刀剑”。

索额图道:“你要让皇上背上杀害忠良的罪名吗?”。

鳌拜道:“世侄思虑周全”。

于是席地而坐,索额图对坐道:“晚辈送大人。”。

于是索额图给自己倒上一杯酒,然后给鳌拜倒满。鳌拜一边伸手抓肉,一边一饮而尽。一怔,“关外的好酒”。于是无所顾忌的吃喝起来。

约莫半个时辰,鳌拜躺在地上已经没了动静。“唉...”索额图轻叹了一声,拂袖而去。走出刑部大牢,已是傍晚时分,深秋风冷,夕阳似血。

次日早朝,群臣恭贺皇帝亲政毕,刑部尚书纳兰明珠奏报鳌拜旧疾复发暴毙。

康熙端坐朝堂,双手紧握龙椅扶手,沉思良久高声道:“鳌拜罪大恶极,死就死了吧。明珠,依大清律,鳌拜党众该如何处置”。

“依律当诛!”

“好,诛杀班布尔善、玛尔赛、阿思哈、济世四人,削去宗籍,妻子发配为奴。其余鳌拜党羽贬为庶人,永不录用。明珠,你去办吧”

“嗻”。

众臣小声议论纷纷,唯明珠、索额图、陈廷敬低头不语。

康熙接着说道:“此次剪除鳌拜祸害,索额图当居首功,擢升索额图为国史院大学士。”索额图谢恩毕,众大臣皆称圣明。康熙亲政首日早朝本就略有忐忑,此时已感倦乏。“众卿家如无其他议事,就退朝各自处理公务吧。”

“皇上”,康熙定睛一看,正是师傅陈廷敬,“臣请辞返乡”。

康熙大惊,不由得身体前倾“为何?陈师傅为何辞官”

“臣已在外为官十余年,臣母在乡甚是思念,臣亦思念老母亲,且臣...且臣近年来身体多病,想还乡侍奉父母为要”。

康熙何等聪慧,怎听不出这是托词。那陈廷敬正值盛年,父母尚且不老,何来的返乡养老。

康熙道:“朕已悉知,今日朕已困乏,此事择日再议可否?”

“是,皇上”。

康熙皇帝头也不回的快速离去直奔慈宁宫。

慈宁宫内,太皇太后刚刚赏花回来,沏好了茶水,边品茶边鉴赏着西洋进贡来的琉璃。

“这西洋来的东西,看着到是比玉石还要透亮,你说这洋人的玩意到是稀奇古怪”

“是呀老祖宗,不过终究没有玉石圆润美丽呢”,搭话的是苏麻喇姑。

这苏麻喇姑10岁起开始伺候太皇太后,当时的太皇太后还是科尔沁草原的二小姐。后来太皇太后嫁于太宗皇帝,这苏麻喇姑也随行陪嫁,至今已是四十余年,自然是太皇太后最贴己的人,与太皇太后的感情早已超出了主仆。

皇帝慌慌张张的进门,却一言不发,直接坐在了脚塌上。太皇太后放下手中的物件,瞥了皇帝一眼“谁又惹着你了?你今日亲政临朝,随了你的意,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皇帝依然一言不发。

“皇帝,出什么事了?”太皇太后继续问道。

此时,苏麻喇姑也奉上一杯茶轻声唤了一声“皇上。”

康熙道:“皇祖母,鳌拜昨日已经病亡,朕赦免了鳌拜一族,让他的子孙可以承袭爵位,另外,依大清律法处置了布尔善、玛尔赛、阿思哈、济世四人。”

太皇太后听罢,深以为是,却故作平静道:“皇帝,你已亲政,朝廷的事,你无需事事报与我知,祖宗家法后宫不得干政,先帝顺治爷,孙儿你都是年少登基,我不得已过问政事已属不该,如今你已亲政,我老太太也该享享清福了。你既已处置妥当,又为何拉这个脸呢?”。

“陈廷敬,陈廷敬他居然请辞,孙儿不知如何处置,是准还是不准?他为何请辞,难道他也不支持孙儿亲政不成?”

“胡说,汉官本就谨慎,那陈廷敬更是老成持重,不会干预皇家内部的争端,况且他与你还有师生之谊,你是皇帝,他就是帝师,你亲政,他是何等荣光。定是另有隐情。”太皇太后继续问道“他如何说?”

“他说要返乡侍奉双亲。”皇帝答道。

太皇太后说道:“我记得陈廷敬是顺治十五年的进士,也才刚过三十岁。你刚亲政,朝廷有明珠、索额图这样的重臣,这两人都是旗人,先帝在时就倡导满汉一体,汉人多于我满人数倍,朝廷里应当有汉人重臣,以彰显我大清天下一体的态度,同时也给天下的读书人以信心。那陈廷敬不光有学问,也深谙治国之道,品德厚重,这等人才要为朝廷所用,才是你的圣君之道。”。

太皇太后一怔,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

“玄烨,我问你”“我听说,你刚登基时,陈廷敬主管户部,你还找他借钱,他要拿俸禄银子给你,你还要让他给你国库的银子拿出去玩玩,他不予你,你便说“明明是觉得我未亲政,小瞧于我,等我亲政以后先砍你脑袋”,有无此事”。

皇帝惭愧的低下头“回皇祖母,确有此事”。

“行啊,你今天亲政了,去把他砍了吧”。

“皇祖母,那是孙儿儿时的戏言,岂可当真”。

“陈师傅有没有教过你君无戏言?汉臣本就讲究多,你如此说,他能不怕吗?你儿戏完了就忘了,他敢忘吗?人家不辞官还等你砍头不成?”。

“那孙儿去找陈师傅认错,给他赔个礼也就是了”

“不可,天子无错”“天子非圣人,岂会无错?”

“天子不光是这天下的圣人,还是这天下的神。记着,天子无错”

“那我该如何?”

“不要问我,自己去想,你回去吧”。

皇帝便不敢再问,怏怏的退下了。

苏麻喇姑笑道“老祖宗为什么不帮帮皇上呢?”。

太皇太后笑道“我才不管呢,让他自己去操心”。

乾清宫内康熙皇帝一连几日无计可施,那陈廷敬又几次觐见,皇帝也只能拒见。

这一日,小皇帝在南书房坐立不安,忽的起身往外闯,贴身太监梁九功紧随其后,皇帝回头对梁九功说:“不要跟着朕”,梁九功不知所措“皇上”“再跟着朕砍你脑袋”。

皇帝快速移步乾清宫,冲一少年大喊:“容若,备马随朕出宫”。

那叫做容若的少年,便是纳兰明珠之子纳兰性德,这纳兰性德年少有为,文武双全,与康熙皇帝年纪相仿,甚得皇帝喜欢,常出入宫门伴驾读书练武。不一刻,容若与皇帝同两侍卫更换便装策马而出,直奔陈廷敬府邸。

陈廷敬府邸距离皇宫较远,为避免招摇过市,一行几人也只能骑马慢行,边走边看市井民情。约莫一个时辰才到陈廷敬府邸。

容若率先下马扣门。老仆开门,容若呼了一声“皇上驾到!”

一众仆人哪里见过皇上?听这一喊连忙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皇帝一行几人随往府里走去。陈廷敬这边赶忙携一众家小迎了出来,刚好与皇帝碰个当面,赶紧跪拜。

“皇上,微臣不知皇上驾到,臣有罪,臣惶恐”。

皇帝俯身挽起陈廷敬“陈师傅请起,众人平身”。

一众人等簇拥这皇帝进入厅堂。分君臣坐定,皇帝道:“朕与老师说话,其他人等退下吧”,于是家众退出门外。

皇帝道:“朕想念陈师傅,故微服来看望师傅”

陈廷敬道:“怎敢劳烦皇上亲临”。

皇帝道:“朕已亲政,想起儿时陈师傅任户部尚书时,朕曾经向陈师傅借银子,陈师傅回朕,国库的银子谁也不能借,朕儿时不懂事还不高兴了。现在想来,到是朕的错,陈师傅是对的,有陈师傅这样的臣工,朕到是安心的很。可是陈师傅要辞官回乡,以后恐怕再也没有陈师傅这样正直的老官儿来保朕的驾了,每想到此事,朕便难过的很”。

听罢此言,陈廷敬赶忙起身跪拜:“皇上万岁,臣知罪,皇上已是一代圣主,微臣却还惜身自保,臣惭愧,臣愿为国鞠躬尽瘁。”。

皇帝道:“陈师傅不辞官了?”。

陈廷敬道:“不辞了”。

陈廷敬随任起居注官,翰林院掌院学士。

慈宁宫内,太皇太后手持佛珠默诵,侍女们换上新的香薰,皇帝步履轻盈的入室坐下,侍女们纷纷行礼。片刻,太皇太后闭目到,“皇上来啦”。

“孙儿不敢搅了老祖宗念经”。

又过了片刻,太皇太后缓缓睁开眼,起身去打理花草,苏麻喇姑旁边伺候。

“老祖宗,孙儿想让陈廷敬担任翰林院掌院学士....”

“你无需问我,那陈廷敬不辞官啦?”

“嗯,只是...”“只是什么?”

“孙儿跟陈廷敬承认是朕错了,他做的对.....”。

太皇太后回头看了皇帝一眼,便不再说话,自顾自的跟苏麻喇姑谈论花草长势。打理花草毕,皇帝搀扶坐下。

太皇太后说道:“孙儿有时间就来看看祖母,朝堂的事情,祖母就不再过问。你想让陈廷敬留下来,他也留下来了,这不就很好嘛,皇上年少聪慧,是我大清之福”。

“另外,陈家是山西名门望族,山西多皇商,商人与朝廷来往紧密,又善于积累财富,财力雄霸天下,陈廷敬主管户部时也颇善理财,需要时也可以让他去户部为国家管银子”。

皇帝欣喜。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太皇太后长舒了一口气,她知道此时的玄烨已经不是那个十几岁的孩子了,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帝王。

  1. 上一章
  2. 目录
  3.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