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为西朝昭明帝乾圣十一年。
大西帝都安泰城。
富丽堂皇,流光溢彩的翠微宫明光楼之上,一对伉俪卿卿我我,站在皇城的高处凭栏远望。
他们俯身鸟瞰着帝都安泰城的一切。看这里的民居、庙宇、街道、行人、车马、树木、清流、碧波、远山。
对于平城公主乐曼缇来说,这一草一木都是如此的亲切,一砖一瓦都是这般的熟悉。
美丽的景致一览无遗,四面环顾间尽收眼底。
葱戎的绿色生机盎然,溢满皇城,点亮每一个温情的白昼与黑夜。
湛如明镜的滏水河,好似一条碧绿色的玉带穿城而过。它烟波浩渺,飘然仙逸,安冉娴静。这城市的红墙碧瓦与参天古树和谐共生,相映成趣。代表着皇家气派的鎏金琉璃顶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的金碧辉煌,磅礴大气,华美绝伦。
一幢幢巍峨雄壮的建筑物鳞次栉比,在养眼的天青色中,如同腆胸凸肚的禁卫军,昂首矗立。远处已经有人开始生火做饭,炊烟袅袅,烟雾缭绕。仿佛也食人间烟火的仙境一般,将安泰城的太平舒适,安冉惬意烘托的无比真实,接地气。
街道上熙熙攘攘,往来鼎沸。人与人举袖为云、摩肩擦踵;店铺林立,客商络绎不绝。车水马龙之间,更加彰显这帝都的盛世繁华。
此刻已是深秋,。滏水河在城郭中静静的流淌,河两岸的花儿有很多还在热情的绽放。虽非春时百花竞相齐放,却仍是一副花团锦簇的图卷。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不是江南,胜似江南。
一泓碧水,在绯红色的薄暮中寂静如烟。它孕育了两岸勤劳的人们,他们祖祖辈辈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帝都内似锦繁花、如云青鸟,城池外黄沙衰草,蒹葭苍苍。
远处传来驼铃声的遥响,云水茫茫,风掠残阳。
柳万胜极目远眺,忽然间眉头紧锁。
乐曼缇轻轻的挽起他的手,柔声问道:“万胜,你在想什么呢?”
从成亲开始,她也变得愈发成熟了起来。对柳万胜的称谓,也由原来的“胜哥”,改口称呼为“万胜。”
这是从最初崇拜的感觉,变成了现在耳鬓厮磨的亲密无间。两个人更加的如胶似漆,恩爱非常。
——“哦,曼缇,我是在想一个问题。”柳万胜道。
“什么问题啊?”乐曼缇眨着一双纯真无邪的大眼睛,含情脉脉的瞧着柳万胜问。
“我是在想,两国之间你争我夺、势不两立,他们打仗到底是为了什么?”
“哦,你说,那是为了什么呢?”乐曼缇问。
她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如同落在花蕊上一张一翕的蝴蝶的翅膀。又好像是一阕跳动的音符。
柳万胜温柔的看着他,粗犷豪迈的他只有在面对乐曼缇的时候,才会萌生出男人骨子里护花使者的天性;只有跟她待在一起的时候,才难得会有这样彻底的放松。
他情不自禁的搂住了妻子柔若无骨的肩膀,温柔的说:
“那你觉得是为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我?让我想想。呵呵。”乐曼缇微笑着说。
“嗯——万胜。你说,是不是为了让有的人平生的抱负能够得到施展,让有的人一生的价值可以得到实现呢?呵呵,我说的对么?”乐曼缇有点羞涩。
“额?这是你的理解?”柳万胜问。
“哈哈,我也是胡乱说的,万胜,你,你可不要笑我。”乐曼缇双颊飞上两片红云。
“不是啊!你,你说得很好!”柳万胜惊喜中,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他惊喜于妻子真灼的见地,忧伤于自己一路来沧桑的过往。
“——打仗,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卸去了自己所有的荣耀,放弃了自己所有的荣光,如今一身轻松的生活在这个异国他乡。
他在脑海里曾经无数次的思考过这个问题。他曾经苦苦追索,却并未寻求到答案。
“一个人施展理想与抱负,实现自身价值,就必须要通过流血打仗来实现吗?”
这不仅仅是表面的一些东西,绝不仅仅是。
秋风沙场,枪林箭雨,刀头舔血,枕戈待旦,金戈铁马,横尸沙场,哀鸿遍野,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
多少你争我夺、你死我活、黄沙百战、成王败寇的皇图霸业,到头来都不过是狰狞散尽,一场云烟。
——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他曾经无数次的冲锋陷阵,曾经无数次的九死一生,曾经无数次的濒临绝地,又曾经无数次的绝处逢生。
他曾经抱怨于上天的捉弄,曾经痛恨着命运的不公;现在却要感激于上天的馈赠,感恩着命运的垂青。
这是一对爱与恨的矛盾体,他的心情也如过山车般上下翻飞,此长彼消。
他曾经执著于搏命的拼杀,也曾经厌倦于这无休止的纷争。
他生长在北朝,效力于北朝;又阴差阳错的被掳至西朝,然后辗转回到故土;却因为爱人,又折返而归。
他身在西朝,却心在故国。而身在故国之时,又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自己的爱人。这样复杂的情绪,让他感到无比的焦虑、忐忑、寝食难安。情绪缠绕间,又有一种歇斯底里的浮躁之气在他的胸膛中肆意奔流,无止无休。
只有跟爱妻乐曼缇在一起时,才能令他忘掉这人世间的烦恼。在温柔乡里,他精神上得到了最美好的慰藉,肉体上得到了最原始的欢愉。所以,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比得上跟妻子在一起时的感觉;——唯有那一刻才能让他感觉到轻松、惬意、安稳、娴静、舒适、温暖、幸福、真实。
回望曾披坚执锐的岁月,贯颐奋戟、铁马冰河,陡然入梦。
——“这世上的男儿,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打仗呢?”
“到底是为什么,可以让他们抛妻弃子,离开家园,离开父母高堂;去到离家很远很远的地方,拿起兵器,和一群素不相识的人一起,去打另外一群素不相识的人。他们之间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却要在战场上怒目相向,兵戎相见。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很多很多人都抛去了自己的头颅,洒下了自己的热血,舍弃了自己所有的一切。他们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执行上司的命令吗?他们有没有信仰?有没有理想?有没有抱负?有没有自己的人生价值?”
作为普通的战士,他们或许根本没有这种意识,他们的认知本身到达不了实现自我价值的高度。他们只是野心勃勃之人改朝换代的工具,只是穷兵黩武之国侵略战争的武器。他们被怂恿着、被指挥着、被咆哮者、被呼喝着,心甘情愿、视死如归的拼命往前冲。他们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或许只是为了能在活着时有一口饭吃,死了的时候可以封妻荫子、让后代享受父辈用生命换来的富贵。
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人,根本不理解所谓的信仰,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信仰,这如此高尚的字眼,根本不会出现在他们的人生字典当中。他们都没有接受过高等的教育,没有什么所谓的人生价值观和世界观。他们从军的目的很单纯,很质朴,很真实。他们离开家乡,参军打仗,不过是为了能吃上一口饱饭。吃饱穿暖对于他们来说,是最基本的也是最原始的需求,是人性中最真实的部分。通过参军,他们可以带给家里一些实实在在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才是能够让他们在疆场之上舍命相搏的动力所在。至于说冒着枪林箭雨,在沙场玩命的厮杀,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既然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呢?
——他们不容易。活着不容易,死了却又是为了能让活着的人过得容易。
说不容易,这世上,又有哪一件事情是容易的?又有哪一件事情不是不需要承担风险的?又有哪一件事情是不需要背负压力去做的呢?
北朝寰宇帝廖昌英明神武,雄才大略,南征北战打下这山河锦绣的千里江山;西朝的昭明帝乐山忍辱负重,雪兔搏鹰,在步步惊心之间韬光养晦,最终铲除了朝中的逆臣。
他们都是人中龙凤,帝中翘楚。
他们在心里、在梦里、在骨子里,都是渴望大一统的君王,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旷世雄主,都是在用国家机器——铁血部队来帮助自己完成帝国版图无限扩张的鸿鹄大志。他们想要缔造前人所从未染指过的丰功伟绩,从而创造属于自己的盛世辉煌。
他们的壮志雄心,他们的皇图霸业,都需要顶级人材帮他们完成多年夙愿。而他们军队的出色统帅、顶级宿将、帝国的柱石、名将之花,——如柳擒鹰、柳万胜父子,如宇文霸,如李嵩,又如剑走偏锋、怙恶不悛的马文忠等等人;他们都在各为其主,演绎人设。他们都在各自帝国的某一个时期,开创了属于自己的不可复制的时代。在那个风云际会的时代里,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在帝国的LOGO上打上了属于自己的烙印。他们的理想与抱负得以施展,他们的人生价值得以实现,他们的人生得以升华,他们的地位得以被推崇至极,他们的作用被无限放大。
然而,他们的生命在某一瞬间戛然而止,或被放进国家的陈列柜,或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命运不同,结局迥异。他们有的总是被人提起,有的则永世不得超生。
刀光剑影之中,铁蹄翻飞之下,那些呆板且异想天开的降卒,那些悲戚的面容,那些表情木讷的俘虏,那些互不相识又捉对厮杀、举起刀剑以命相博的所谓的敌人……一个个对手与对手之间,原本互不认识,却顶着国家荣誉的血性,与对方有了腥风血雨的交集。
那些风烛残年的耄耋老人,那些嗷嗷待哺的饥饿婴孩,那些无辜的、却遭受灭顶之灾无妄之罪的冤魂,那些在无限痛苦中默默死去的亡灵……每一个生命都如此的无辜且脆弱。为了每一寸土地的争夺,为了每一个城池的占据,所有的牺牲者,所有的殉道者,所有人都要为灭绝人性、惨绝人寰的侵略者的暴行买单。
所有的残肢、所有的鲜血、所有的尸骨、所有的骷髅,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全部的全部;都在滚滚历史车轮的碾压之下,成为黄尘古道上的一拈焦土。
其实,所有的荣耀光辉千秋霸业,都不过是一帝功成,何止万骨枯!
——你坐在你的宝座之上荣光闪耀,他们那已经被你遗忘的尸骨上长满了野草。
一缕轻烟,送别了三冬的故人,却迎来了帝国最璀璨的阳春。
——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见旧人哭。
在扶老携幼的胡尘里,在望眼欲穿的等待中,却独不见自己的家人归来。因为,他们已永远留在了异国他乡的土地上。
在历史的埃尘里,在杳远的迷雾中,许许多多的人走了,许许多多的人又在匆匆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