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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

岳武穆的诗词痛心疾首,是对战争残酷本质的灵魂拷问。

柳万胜回首过去,热血往事历历在目。

在烽烟四起的彼时,他们浴血奋战的身影昨日重现。多少人曾去到风沙卷起处,多少人永远的留在了那里。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帝都安泰城。

柳万胜和乐曼缇夫妇二人就站在明光楼上,久久凝视着远方苍茫的天际。

明光楼的汉白玉栏杆雕龙刻风,篆虎琢狮。这里所有的雕刻无不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看起来十分精美。

柳万胜低下头,轻轻抚摸着栏杆顶部雕刻的玉狮子。

乐曼缇看着柳万胜有些苍白的侧脸,情不自禁的慢慢抬起玉臂,温柔的抚摸着他的面颊。

柳万胜转过头,动情的握住了妻子的手。

四目相对之间,世界也为之停转。

清华池的水被折起了微皱,一池秋波泛起鱼鳞般的层层哀愁,滋扰在游子心头。叹故园难舍难弃,诉平生几多离愁。身处异国他乡,却怀念曾经的故园晓梦;唯有在温柔的怀抱,他才能感受到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温暖。

树叶拒绝了枝丫的挽留,在瑟瑟秋风的攻击下,它挣脱了大树的怀抱,跌落尘埃。

大树给了它曾经安身立命的归宿,却给不了它轻松自然的自由。

挣脱的阵痛过后,它将落在某一个未知的地方,孕作腐烂的春泥。

起风了,有些微寒。乐曼缇不禁缩了一下身体。

“曼缇,你冷了吗?”柳万胜关切的问道。

“我没事。”乐曼缇道。

“上面风大,咱们还是下去吧。”柳万胜道。

“我再陪你一会儿吧。”乐曼缇看着的心事重重的丈夫,柔声说道。

“你不冷么?”柳万胜说。

“不冷,有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热的。”乐曼缇痴痴的望着柳万胜道。

柳万胜不再说话,解下了自己的大氅给乐曼缇披上。

然后,一只手很自然的把她紧紧搂住。

乐曼缇歪着头,闭上眼睛,幸福的依偎着他的驸马。

柳万胜的思绪忍不住还是无限飘飞。

“黄河水绕汉宫墙,河上秋风雁几行。客子过壕追野马,将军韬箭射天狼。黄尘古渡迷飞挽,白月横空冷战场。闻到朔方多勇略,只今谁是郭汾阳!”

他忽然想起了这首诗。

每个时代都有郭汾阳,在他这个时代,谁又是郭汾阳呢?

“黄尘古渡迷飞挽,白月横空冷战场。”

在白月横空的沙场之上,战争带给了人们什么?

太多太多无法用数字估量的生命,他们生如蝼蚁,逝如流星。

如蝼蚁般寂寂无名,如流星般转瞬即逝。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他们来的默默无闻,他们走的悄然无声。

他们从未被成功者所提及,也从未被失败者所在意。

他们是帝国大厦上细小的沙粒,是无边疆土上的微末的尘埃。

然而,对所有的生命,我们不应该都心存敬畏吗?

广阔无垠的玉宇仿佛空寂无边的巨大幕布,笼罩在帝国苍茫的大地上。远处一条浑浊的黄龙肆意盘旋,那是漫卷黄沙在空中掀起的恶作剧。余晖之中,血红色的残阳摇摇欲坠,即将沉没在今晚的西天。这内陆西国的疆土之上,没有江南水乡的润泽,没有江枫,没有渔火,只有愁苦中的一夜无眠。

帝都安泰城城北,有星星点点的沙漠,偶尔会有骆驼商队在那里经过。也有草场肥美的绿洲,羊群在那里悠闲的吃着青草。

那里有清澈的湖水,有玉带般的河流。还有山包,有戈壁,有沙丘,还有帐篷。有仰天长嚎的苍狼,有展翅翱翔的雄鹰。

它们那一刻都各自相安无事的存在着,互不侵犯,和平共处。

它们有着各自安定的归宿,有着各自安冉的自由,有着各自安稳的生活,有着各自安好的幸福。

是的,对所有的生命,我们是都应该心存敬畏的。

不管他是伟大,还是渺小。

——无关大小,无论尊卑。

只有生命本身才是尊贵的。在所有尊贵的生命面前,我们都应当一视同仁。

然而在血雨腥风、刀剑无眼的沙场之上,生命还能被敬畏吗?还能被珍视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刀光剑影,硝烟弥漫之下,又有谁的生命能够轻易得到保全呢?

忽然之间,一股莫名的凄凉感涌上柳万胜的心头。

这世间所有的纷争,到底是为了成全成功者的快感,还是为了惩罚失败者的不堪。

其实,在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法则里;在成王败寇、由胜利者书写历史的规矩中;永远一成不变的就是:不管付出多少艰辛、付出多少代价、付出多少生命,你必须要成为雄霸天下的那一个。

无论大国、小国、强国、弱国,在终极利益面前,敌我之间的矛盾永远都是不可调和的。为了实现杀人诛心的目的,在肉体和精神方面全方位的统治对方,达到真正意义上的大一统;——雄才大略、野心勃勃、远志鸿图的帝王们不择手段、不遗余力的攻城掠地、开疆拓土、扩张版图,目的只有一个:征服并凌驾于被统治者之上,在肉体上奴役并在精神上控制他们。同时为宣扬自己的不世之功,标榜怀柔万民的仁治之心。

到底是天下一统的道德圆满,还是好大喜功的黩武穷兵?

杀死所有的反抗者和手无寸铁的平民,抢占他们的土地,掳掠他们的妻儿,然后把幸存的失败者踩在脚下,狞笑着说:“看,这是奴隶!”

成功者,狗肺狼心,

失败者,人不如狗!

——明光高楼之上,风渐渐有些大了,“曼缇,风大了,我们下去吧,别着凉了。”柳万胜道。

乐曼缇点点头,挽起柳万胜的胳膊,二人相拥着,一起走下了明光楼。

帝都城头的朔风吹掉了树枝上的最后一片黄叶。它滑翔着、挣扎着、游荡着飘飞,最后,无奈坠落。

它完成了它们这一代的使命,像帝国一茬又一茬前仆后继的军人。它曾经也是那样鲜翠欲滴,生机盎然,吸取天地之精华茁壮成长,在最耀眼的时光里意气风发、纵横决荡;如今,垂垂老矣的它,在深秋的萧索中,与所有同龄的伙伴一起尽被朔风摧毁,披上了落日余晖的血色。终于在呕尽心血、耗尽心力后,英雄迟暮,荣光不在。

那些曾经和它一代的有生力量,那些年轻的龙精虎猛的小伙子们,仿佛就在它的眼前重现。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它们的下一代,历经霜刀雪剑,又将在枝丫间积蓄力量,挤破束缚,争先恐后的探出头来。它们开枝散叶,成就未来的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再次重塑上一代父辈们的辉煌。

如此来去往复,生生不息。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它深信:青出于蓝,定当胜于蓝!

它坠落了。

在坠落的一瞬间,它又看到了百万雄兵。

寒来暑往,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悄悄从指缝中溜走。

大西朝乾圣十三年正月。

一阵清脆的啼哭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平城公主乐曼缇在翠微宫为柳万胜诞下一子。

柳万胜大喜过望,为孩子取名为柳安平。意思是天下再无刀兵,百姓可以人人安享太平。

但,这只不过是他的一个美丽奢望,是他的一厢情愿。

九月鹰飞,秋至马肥。

乾圣十三年九月初五,昭明帝乐山突然下旨!

“诏令斛律蒙逊为奋威大将军,赫连容奇为扬武大将军,统各路大军四十万,号称八十万;于龙煊校场三军集结待命,十日后攻打北朝!”

柳万胜得知消息,惊怒不已,悲愤交加。

他没有想到乐山会突然兴兵伐北,对于这件事,他没有任何的一点儿心理准备。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他在想,兴兵伐北——这是一个冲动的想法,还是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

原来在曾经平静无比的湖面之下,竟然偷偷涌动一股巨大的暗流。曾经无数次令他欣慰的两国永世修好,百姓安享太平;如今却被一纸伐北的诏书将他的纯真热望击的粉碎!

他在愤懑不平之中,迅速找到乐山,想问他为什么会突然单方面撕毁约定,决计伐北。

“呵呵,万胜,此事朕意已决,你就安心做你的驸马,其他不必管了。”乐山道。

柳万胜怒不可遏,乐山却撇下他,径直转身走了。

“他为什么突生伐北之心呢?是好大喜功之心作祟?还是奸臣小人蛊惑?”

他忽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乐山这个人。两年来毫无征兆,对意图东进之事只字未提,却突然间下旨要兴兵伐北,柳万胜百思不得其解。

是伐北一统天下之心从未熄灭?还是一时间心血来潮突发奇想?

难道两年来他都在暗自积蓄力量、韬光养晦,用和平条约麻痹北朝,只为一朝突袭,妄图出奇制胜?

为什么对于这件事,我竟是全然不知呢?

只因我是一个外人,所以我才会被一直蒙在鼓里?

忽然间,他想起了那个诡诈的谋逆者李嵩。

——还有那个权倾朝野不可一世的宇文霸。

在权力的游戏之中,乐山起初都是处于劣势,他却又都在轻描淡写间把看似比他强大的敌人扳倒,都在隐忍之后把他们迅速反噬。

他有着轻松驾驭群臣、并把他们时刻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超凡能力,他善于运用各种手腕,将所有人的价值发挥到极致;他又深谙帝王之道,身怀驭人之术;其实,每个人都不过是他手中一颗小小的棋子而已。

甚至,连他的亲妹子都是。

他不惜用自己的妹子做筹码,接近我,感化我,目的只是想拉拢我,能为他死心塌地效命吗?

细思极恐。这个人太可怕了。

柳万胜的脊背上冷汗涔涔,他不敢再想下去。

除了平定李嵩叛乱,我来到此地后,在战场上未有尺寸之功。就好比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他看我终不为他所用,便将我边缘化,不给我任何兵权,也不让我参与任何西国的军政之事。

如今,他为何不念兄妹之情,一意孤行,执意伐北?

兄妹之情比起他渴望建功立业的万丈雄心,看来是不值一提啊。

曾几何时,柳万胜横戈跃马,热血激荡。

柳万胜喜欢这种感觉,又讨厌这种感觉。

人生,很多时候就是如此矛盾的。

譬如对一个人,喜欢是因为一直很钟情。

讨厌却是钟情的很一直。

——因为倦了,所以厌了。

不仅仅是对人这样,对某些事亦是如此。

对于带兵打仗这件事,

柳万胜累了。

曾经引以为傲,乐此不疲的杀伐决断,曾经贯颐奋戟纵横决荡的铁马金戈,曾经骁勇善战攻城略地的所向披靡,曾经刀头饮血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如今,看着温柔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那些烽火狼烟都已是萧索往事。

而妻儿老小则如阿喀琉斯之踵,制约着柳万胜的壮志雄心,羁绊着柳万胜的热血战魂。

——我曾心有猛虎,而今只细嗅蔷薇。

今非昔比的柳万胜,已归符卸甲,没有了往日的豪气干云。

心有牵系,行动掣肘。正因为心中有了挂念,所以,从此以后,理智战胜了冲动,做任何事都有了顾虑。

“唉!”他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此时的柳万胜,又想起了父亲。

父亲戎马一生,最终却在龙象川一战,赌上了所有身家性命。本以为稳操胜券手到擒来,却在天意捉弄间功败垂成。帝国最最倚重的战神之花凄惨凋落,晚节不保。他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父亲最后更是在小人的陷害之下,未得善终。作为为沙场鏖战而生的“鹰隼”柳擒鹰,没能在白月战场马革裹尸,却在魑魅魍魉的构陷之下身首异处。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悲哀。

龙象川一役,须发皆白的父亲柳擒鹰端坐在马鞍之上仰头痛饮的情景,在柳万胜的梦境中曾经许多次出现。

他仿佛又看到了父亲意气风发的好整以暇,又忽然看到了父亲在风中凌乱飘飞的几缕白发。

胸有成竹?仓皇北顾?

造化弄人间天堂地狱,悲喜两重天。

而自己呢?

父亲曾说过,之所以给他取名为万胜,是源于父亲对自己莫大的期望。作为家中独子的小柳同志,甫一降生就被赋予军功世家一脉相承的重点培养角色。弦歌不辍,薪火相传。以万战皆胜来表达父辈对自己的殷切期望,无限期许。

从小,父亲柳擒鹰就对他严格要求,让他习文练武熟读兵法,又在他慢慢长大后亲自将他带到疆场之上,让他认识战争的真实面目,了解战争的残酷,领略战争的宏大场面,一步步接受实战的考验。如果没有从小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没有父亲的教诲提携,没有父亲的举贤不避亲,没有父亲这位伯乐的慧眼识珠,自己纵然是一匹俊彩星驰的千里马,也将骈死于槽枥之间,最终在默默无闻中碌碌无为。没有熏陶和历练,没有支持与培养,又怎么能有决战沙城、建功立业的机会?尽管他没有达到父亲的高度,却仍旧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然而,正如他的名字一样。——“万胜”二字,在战争当中,真的是战神之花们倾其心力、穷其心智所追寻的终极完美目标吗?

曾几何时,他在没有知名度的时候,奋勇前进,搏命厮杀,渴望通过大小军功来奠定自己的基础,积攒自己的人品,积聚自己的人脉,积累自己的经验。在每个九死一生、血与火的洗礼之中来锻造、锤炼、打磨、充实自己,用一种近乎苛刻的要求来磨砺自己,用一次次艰苦卓绝的战斗历程来为自己的生命淬火。他在苦苦追求万战万胜的终极境界,他在高处不胜寒中体会那会当凌绝顶的独孤求败的孤独感,他在渴望超越父辈、超越所有的世间名将,达到自己无与伦比的、能令所有人对他高山仰止的战功顶峰。让自己在那里高高在上的兀立耸峙,让别人对他的不世之功、丰功伟绩来歌功颂德,永远的顶礼膜拜!

帝国的荣耀交由他来薪火传承,如今,他亦可以骄傲的对父亲说:

——“家翁夙愿已了,孩儿未曾有辱使命!”

然而,多年以后,又有谁还会记得曾经的丰功伟绩呢?

通过黄沙百战,他渐渐打出了自己的名头,打出了自己的招牌。到头来,却又被盛名所累。

曾经的骄傲已经成为过去,被俘的污点也将伴随他的一生。

他这一路走来,命运多舛,坎坷不平,经历了那么多,也失去了那么多。

他却不会再去埋怨老天的不公,因为他也得到了老天慷慨的馈赠。

现在,他有了温柔美丽的妻子,又有了漂亮可爱的儿子,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时光的流水永不停歇,匆忙的脚步可以放得轻缓。

回到爱妻身边,他的思想有了很大的转变。

他不再苦心孤诣的追求建功立业,他只想寻求一个太平盛世,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过一个平平淡淡与世无争的安稳日子。

为何各国之间不能平等互利,融洽相处,为何非要剑拔弩张、刀枪相向,为何不能止戈息兵,一笑泯恩仇呢?

对于战争,他已经倦了,真的倦了。

忽然,他想起了那首《凉州词》: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是啊,古来征战几人回?枕戈待旦、沙场痛饮的快乐如此短暂,惟有那杯中的葡萄美酒,才是幸福的永恒。

曾经他胸中风云激荡,如今却已是意兴阑珊。

——“大军出征!”乾圣十三年九月十五日,大西昭明帝乐山鞠旅陈师,亲送三军。奋威大将军斛律蒙逊马刀一指,四十万西朝大军风樯车马、甲光向日、鼓角齐鸣,正式兴兵伐北!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

西国这次再兴不义之师,为他们埋单的又将是新一轮的枯骨横置,生灵涂炭!

柳万胜带着妻儿,换了寻常百姓的衣服偷偷从朱雀门而出,离开了帝都安泰城。

他们回转头,深情地望了这华丽帝都的最后一眼。眉宇间,满是不舍的哀伤。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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