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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者从南到北,没有家。

青衣少年行进在密林之中,他的肩上趴着一只初幼的穿山甲,雨水从叶脉上滑落,少年铺陈开衣袍遮蔽着脚下的草坪,一簇一簇短小的芽儿不知在纠结着什么,摇头晃脑地,脸上却满是泪水。

天是黑得,地面上渗出积水,大片大片的土地湿润得软脚,这里的一切似是在预兆一个浅显得道理:此地不合适行走。

少年将穿山甲从肩上转移了个方位、放置到前胸,奈何斗笠做得不大,遮得不全。打量着这被连绵阴雨浇灌了数月的地方,他抬起头仔细地望了望,视线穿过那厚重的乌云,停留在了天外那圆满的烈阳上:

来回几趟刑渊也明白了一些事情,沉默森林的雨水与那封禁无关,就算是大晴天这里也有乌云在反复徘徊,一阵一阵的雨水交替、似是被诅咒一般、永远见不到光明。在这里走过几圈,数月下来景物一成不变,回忆着脑海里的方位青衣少年驻足,放眼望去,没有看到岁月留下的痕迹。

刑渊沉思,在脑海中做着笔记,往前复行数十步:这里雨的味道浓郁了几分,将树枝的清新遮住,却也没有什么腐臭的味道;就要到了,少年心中鬼使神差道。

踏着泥泞青衣眉头微皱、似是不喜:他知道自己有洁癖,尽管沾染不到却也由衷得不喜欢踩踏得触觉。行渊忍耐,憋着一口气,不出几分钟他脚下的土地开始厚实,显形得一双粗陋草鞋被雨水浸泡成了棕色,每一脚踩下都会有雨水被挤压出来,在土地上留下一个残缺的鞋印。

总算是猜对了一次;刑渊的小脸上阴郁得表情化开、难得笑容,随后又有些窘迫,毕竟,他就是猜测着行走得:沉默森林的空间有断层,每一段山林都不曾相同,除了一如既往的熟悉感外,每一座山峦都各有脾性,你头上青翠山林,他头上一片霜雪,我的头上便要光秃着,大块大块岩石堆砌,不过如今望着远方那平淡、稀薄的乌云少年松了口气,找了块墨石用手扇出风吹掉其上的草木灰后施施然坐下,观摩着节点对面的雨水端起了赏雨的心思,随后又慢慢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

不过在思索的时候青衣少年手上动作却是不停,打火石在干燥得沼泽里摩擦出了些许的星火、将易燃的火绒点燃、耐了性子在身后升起一团大火,暖了手脚之后行渊取出一块正在燃烧的大木头、用它在自己的身侧绕了绕熏了熏,待到衣物烘干、身子舒服了之后方才将穿山甲重新抱起,继续前行。

从溶洞开始往北走,整片沉默森林被分成了五块,除了那用于隔离的节点以外能明显区分它们的便是在五座山峰中流淌的五条泉涧,而它们的显著区别便是泉水的味道,分别是酸甜苦辣咸;想起这五味泉水少年忍不住笑出声,笑着笑着怀中的穿山甲像是做了噩梦一般,突然地从他的怀里挣扎着爬了起来、恼怒地看着他,爪子胡乱地拍了几下,身形虚幻了几分在刑渊的背上愤恨地趴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慢慢入眠。

又生气了……

青衣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不敢再有大动作,怕勾起它不好的回忆:以往为了确定方向防止迷路,他都会事先打量好每片森林的节点,不过他那双眼睛每次都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有迈进去前行数十步才会恍然大悟,原来已经是别处了,所以为了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他会让穿山甲去尝下身侧的流水,起初尝了几次之后他就不敢了,因为大晚上独自睡觉怪冷得。

细细观摩着四周的山坡,刑渊蹲下身子轻抿一口泉水,甘甜的滋味从口腔中蔓延开来,刺激着他那被风雨拍打得凝成了一块的神经,胸口处的火焰在此时也温和了几分,淡红色的火焰四处招摇、燃烧,渗透出一片华美的光景。

到了,是它的住所了。

少年不好意思地起身,脸颊上带着一抹红晕:尽管冬山的雪会带着清冽、温和的甜味,但是这里的味道无疑比别处的浓厚了几分,这大约与它用泉水洗蜂蜜罐子的缘故有关,毕竟在这经年累月的沉淀中泉水从它那滑过,也染上了那蜜水的清甜。

不过在山脚都能喝到味道,是不是它转换了藏蜂蜜的场所?

青衣少年抬头望了望山头的霜雪暗自猜测道,回想起了守归的住所:它的家安在一片平坦的田地上,在中央的区域有一株十熊环抱粗细的高大榕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可惜它已经死了;

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守归一脸的悲伤,跪在树根上涕泪横流,但嘴角却露出了“得来不费功夫”的“正直”笑容,让得旁边的刑渊不知道应该作何表情,手放在守归的肩膀上,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

别笑得太早了?

刑渊摸了摸鼻子,想起那般往事有些羞涩,蹲下身子在一旁逗弄着穿山甲,手上挨了几个“螺旋拍打”后就不敢再放肆了,老老实实得抱着它往山上走去。

他认识守归得时间也算长了,渐渐得对方的表演也有所收敛,不过一旦入戏它便不会认错,每次都要正色地解释了一番,常常说着说着自己一边哭一边笑,若那场景本就在笑,彼时它得弧度就会几位夸张,对此行渊也有些见怪不怪。

不过话是这么说,但那狗熊如果笑得打滚他还是要躲着得,因为第一次见面时青衣就被那雪白得身躯碾压回了图腾柱,那场景自己仍旧记忆犹新,毕竟守归的话语就跟蜂蜜说它们都是公得一样荒唐,而它笑得时间长、直到自己笑到一个坑里,而那坑不大不小,刚好是按照它的形状凿出来得,想来没遇见自己时,他就已经是这般模样了。

抱着穿山甲顺着河流往上走,天色暗沉了几分,青衣少年加快了脚步,却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和守归的第一次见面:见到它那真是一个意外,起先的时候他一直觉得沉默森林里没有动物,忽然见到它之后刑渊脑海中荡起了万千思绪。

看模样是狗熊?

学狗叫?

学熊叫?

想着想着对面来了一声呐喊。

“啊啊啊!!!”

些许是许久没见到生物了,守归对他很热情,硕大的熊掌往他的肩上使劲地拍,打桩一样,一副不让他半截入土不罢休的模样;不过虽然他俩算不得一见如故,但对彼此的包容程度还是很大得,一个话题聊死了就换下一个,一边“天气真好”一边“你吃了吗?”,牛鼻子不对马嘴得说得很开心,最后它们草地上打了起来,鼻青脸肿的它们对彼此竖起了一个大拇指,拥抱着道了一声好兄弟后搂着肩在丛林里走,话题一聊,十分得顺畅,一见如故,在原地插香结拜,直到……守归讲了个笑话。

当然,被这事情一搅和刑渊也忘了他到沉默森林是做什么得了,而你来我往之间守归也忘记了自己的家在哪里,走了半天尝遍酸苦辣咸,他回家拿蜂蜜时如作贼一般,大约也不是很确定。

随着交际得变多,行渊也去过守归得家:那是一片用爪子挖出来的巨大空间,可以塞进上百罐的蜂蜜,当年想着那美好的场景守归就有些内心燥热,果然便将其中大部分的空间都用来藏蜂蜜了,而它……它则睡在树洞外面。

回想起自己曾经想要拥有一个房子的梦想守归挠了挠屁股,在树洞旁边随便挖了个洞把自己埋了,嘴角留着哈喇子,似是在梦想自己未来的家;想起守归讲故事时那憧憬的神情少年噗呲一笑:当时它介绍那个树洞时的语气十分狂热,手舞足蹈地诉说着每个设计的步骤,整片山洞被它介绍得冬暖夏凉,舒适祥和,灵力汇聚,遮风挡雨,转眼一看,在树旁有一个巨坑,明显的棕熊形状;

它是造了一个房子,只是忘了把自己塞进去。

回想起守归那憨憨的模样刑渊有些可怜它,但是一想起对方偷蜂蜜时那轻便的步伐,那巧夺天工的手法,那得手后叉腰的大笑,他又有些可怜蜜蜂。

遇到这么一个傻子,这傻子还偏偏喜欢吃蜂蜜……

不过看蜜蜂扎它比抢回蜂蜜更开心时,青衣少年陷入了沉思。

或许这就是互利吧;那天满头包的守归抱着蜂蜜傻傻地笑,在归途中刑渊忍不住地问过守归,它和那一窝蜜蜂的关系,那时它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夫妻。

对方负责生,它负责养。

说完它将蜂蜜熟练地倒进了罐中密封,随后抱起旁边的一罐瓷缸灵巧地将之开封,用熊掌挖取出一大块,用舌头一点点地将之舔干净,回味无穷后再次密封。

回想起那在守归身旁嗅到的那蜂蜜味,青衣少年不由得又饮了三口甘泉,方才迷恋着起身,往山顶上走去。

怨念。

对于守归其他方面都还好,唯独在蜂蜜这块,他有着无穷的怨念:每次都在自己的面前吃,吃完后长篇大论,从味道到益处全部说了个遍,然后收起来。

收起来……

你在我面前吃就是为了告诉我它好吃吗?

刑渊很想和它打一架,告诉他谁是老大!

好吧,它才是。

回想起割腕放血,插香祭拜,说词、规矩十分熟练的守归青衣少年暗自咬牙。这皮熊大约是看奈何不了自己,想着自己年幼无知才会给自己这套说词的吧?

这到底是和多少蜜蜂结拜过?

回想起那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时守归舔嘴唇的动作他悟了,蹲下身子狠狠地喝了几口泉水。

没那么甜了!

看看天色少年愤恨,刚才是在洗罐子?

看自己来了就拼命地把罐子洗了?

刑渊觉得自己无法自视守归了,来到了崖壁,看着那一条白浪瀑布驻足,思索着从哪里上去:通往山顶的路有很多,绕远走山路,轻功踏树,逆流泅水,以及守归专用得爬崖壁。

念着行渊将目光转移到崖壁上:上面的草木很多都断裂开来,或者被碾压得低下了头,大块大块的岩石被蹦碎开来,鸟兽鱼虫绝迹;这条路是直线,也是最快通往山顶的路,原本它被荆棘包围,很难下脚,危机四伏。但在一个夏天,守归睡觉翻了个身,从山顶滚了下来,……

后来,后来这里就成了眼前的模样。

秃了。被糟蹋了。变得骚气了。

望着那一个个被屁股压出来的坑洼少年有些心疼这崖壁,秃了就秃了吧,留下个污点,一辈子也不能见生灵了;这是脸面问题。

想着刑渊回想起了守归对这里的描述:原本它没有将之看作一件事,在山顶待着分辨不出个美丑,但不知道为什么它的屁股坐不住了,每到黄昏时刻都会想在崖边坐坐。

本来它还觉得没什么,但恍然间俯身一看……

它在意了,它守归是要脸的熊。自那以后它便开始挠头挠屁股地思索,一无聊便在崖壁上胡乱摸索,一来二去的它便觉得这里有了纪念意义,故而每个月都会下来整理一番,有时候嫌累也会直接滚下来。不过自从它滚歪了一次后它就不敢再尝试了,滚到哪都行,蜜蜂家是底线,滚到水里就是耻辱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能滚到水里,但是它的屁股告诉它,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本来这个崖壁的事情就这么揭过去了,但好死不死刑渊来了这里,为了彰显地主之谊守归赋予了这条熊道一些新的意义,比如吊他上来,系在他的腰上把他抛下来……

虽然看起来很凶险,但自第一次见面时守归就知道对方不会死,慢慢地开始起了兴致,偶尔没事的时候它便会屁颠屁颠地下来一趟,留一条绳子或者几个钉子、用于加固和防止意外,现在上下山守归已经不需要手动了,刑渊要是愿意,他还可以自动上下。

嗯,没有歧义。

看了看天色少年有些担忧:按理说从时间和天气上来说他都应该走崖壁的,但是他怕一上去就看见守归在他面前扭着屁股洗罐子。一想到那个场景青衣少年就害怕,兀自摇了摇头,迈上了蜿蜒的山路:所谓山路其实比崖壁更加得不堪,后者还有守归与刑渊过来清理下,这山路干脆便荒草丛生了,横七竖八的没有什么规则,极为得自由。

少年踏空,看着天边那慢慢落下的金轮:沉默森林的天气本来就不好,少了太阳那气节便更加得放肆了,此时青衣少年头顶处的乌云已经开始由棕黑色朝紫黑色转变。

该下雨了;这乌云憋了大半个下午,看那成色,若是要下起来等它褪去大约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

少年脚步加快了,在黄昏余烬熄灭之前到了山顶:沉默森林的五座山峦都极有特色,冬山便是一座只有山顶有雪的山峰,没有铺垫,没有渐变,过了节点就是雪,退一步就是丛林,山腰处凝望那一地的白雪青衣少年裹了裹长袍:别得不说,跨过山顶和山腰那一线之隔单就那风便冷了几分,吹拂间从雪花到冰凌,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有些难以忍受。

他无数次地想要问守归,它为什么要把家,不,它为什么要把蜂蜜藏在山顶的榕树中,这苦寒的大雪中,有什么是它这皮薄的狗熊留恋得?不过对方没有回答,而是讲起了笑话。

摇了摇头,搓着手少年哈出一口白气,朦胧处他隐约看到了在路的尽头一只大白熊老实、敦厚地坐在雪地里,配着它安然吃雪的动作和肉嘟嘟的身躯不免让旁观者升起一丝怜悯,不过青衣少年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往前走了几步,刑渊仔细看了看:守归吃得那雪很奇特,它原先是纯白色得,但它舔着舔着就变黄了。似是感觉到了青衣少年的到来,守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左掌在雪地里抓了把撒到了右掌上,那黄了又白了。循环地舔砥守归的右手指缩了一圈,随后它不慌不忙地将手掌浸入雪里,蜜香透了出来,它连忙低头疯狂地舔了几下,然后撒了把佐料,雪。

青衣少年坐在它的对面看它吃雪,面容上保持着温和的笑容。

死胖子……

你给我等着……

不给我吃?哼哼。

你一树洞的蜂蜜都别想留着!

少年恨恨地想着,守归似是感受到了那怨念,手脚有些慌乱,将雪里埋藏的蜂蜜罐挖了出来,“哎呀呀,小老弟你来的真是时候啊,老哥我正在晒蜂蜜呢!不久就可以吃啦!”

“你不已经吃了?”

“诶!瞎说什么大实话,你没看见,没看见!”守归大摇大摆地站起身子,把蜂蜜罐藏好,弯腰抓了一把雪,双手搓了搓放在嘴里舔着,似是回味着那甘甜的滋味。

刑渊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他很想摸摸守归的良心在哪里,真得不会痛吗?

似是知道了刑渊来此的目的,守归故作深沉,“小老弟啊,你这屁股……”

“这是脑袋。”

“哦哦。你这屁股挺好看的,真俊啊。”

“有完没完啊!这是脑袋!脑袋!你摸摸你的脑袋,摸——那是屁股啊!”青衣少年抓了把雪扔在了守归的脸上,面色铁青。

“逗你玩得!我长这么大,怎么可能分不清脑袋和屁股。我守归是要脸的。就我这面子,你问问它们,有事请它们帮衬帮衬,谁不给个反馈。”

“是。拒绝得很彻底。还让你把屁股挪得远点。”

“那是脸面!”

“你脸面是屁股啊!”青衣少年恼怒,吃了蜂蜜的守归跟喝了假酒一样,没什么好聊得。

刑渊抽出绷带在自己的手臂处缠绕了几圈,一神一熊在大雪中看着沉寂的夜色。

“老弟啊。”

“说——”

“我知道你今天找我干嘛。但你看啊,老哥今天有点上头……”

“……”少年沉默,在守归的身旁坐着,它则是自顾自地说着:

“你问老哥我了很多事,老哥大多没回你。你看今天这天色,你我兄弟,好好絮叨絮叨。”

“说话行,别用你的屁股挨我这么近!”

“啧!说几遍了!你不懂!这是脑袋!脑袋碰脑袋这叫脑电波交流!你不懂,老哥我跟你讲解讲解……”守归把手搭在刑渊的肩膀上,口中带着蜜香,穿山甲闻到味道爬到了它的肩上,抱着它的脖子睡着了。

看了眼穿山甲守归也没有说什么,跟身侧少年大声狡辩着一些有的没的:整片沉默森林最健谈的大约就是守归了,一两蜂蜜两口清泉,在冬山的山脚刑渊看见过守归自言自语的模样,那时他没听得太清,大抵是什么:

“我等你回来。”

“五载春秋七成酒,十年大梦醒寒冬。”

现如今也好不到哪去,一双硕大的熊掌在雪地上无声地拍打着,听着那间奏,刑渊却觉得那是唱给自己听得,它,是演给自己看得。

它没醉;想醉,却醉不了。

少年抓了一把雪,细细品味,守归搂着他的肩,说了一堆它想跟他说的梦话。

看着圆月它们俩都醉了,相视一笑,清醒得有些尴尬。

“老弟啊……先睡了。”守归咧着嘴笑着,伸出手在刑渊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嗝,你这小脑瓜子,真聪明。”

“……”青衣少年嘴角抽了抽,忍住没揍它,披着衣裹着雪在一旁忍气吞声,身旁守归则是安静地闭上眼:行渊明白得,赐名守归的熊,在飘雪的冬天。

它,谁都不等。

因为,已经等到了;是该睡了。

第二天初阳,守归坐在悬崖边上,刑渊一袭青衣,在飘雪的山峰处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了它的目光深处。

不过与来时不同,他走的时候,腰杆很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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