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仲连,是齐国人。生平好帮人出些高妙卓异的计谋,可是等事成之后,却又不受酬谢,不肯居官任职,独好保持他那超然的高节。
鲁仲连热爱游历四方,曾到过赵国。
当赵孝成王在位的时候,秦昭王命白起为将,大破赵国长平的部队,先后共坑杀了赵卒四十余万人,利用赵国精锐部队全都折损在外的机会,乘势长驱直捣赵都,将邯郸城团团包围起来。困在城里的赵王,焦急得不得了,可是各国诸侯的救兵,却没有敢去进攻秦军的。
魏安釐王虽派出将军晋鄙领兵前往救赵,可是就因畏惧秦国的威势,大兵行到赵魏两国交界的荡阴,便将部队驻留下来,不敢再向前进发。在这个时候,魏王同时又派出一个复姓新垣,名叫衍的一位客将,伺隙由小径钻进邯郸城,通过平原君的关系,要他向赵王说:“秦王所以要急着包围赵都的原因,是因为从前同齐湣王争强称帝,后来齐湣王取消称帝,秦昭王也跟着除去帝号。现在齐国的国势,已大不如前,比起湣王的时代,那要衰弱多了。而今,惟独剩下一个秦王独霸天下,这一趟他们的东来,未必就是贪取你们这座邯郸城,他的本意,只是想求恢复往日的帝号。倘若赵王真能派遣使者前赴秦廷,拥戴秦昭王做皇帝的话,秦王必定会感到很高兴,那么他就会下令撤围而去的。”平原君听了,认为兹事体大,还在迟疑考虑,未能立作决定。
这个时候,鲁仲连恰巧游历到赵国,正好遇上秦军包围赵都,听说魏王派来一位客将,怂恿赵王尊秦为帝,鲁仲连认为这样很不妥当,于是就去谒见平原君,问他:“事情打算怎么决定?”
平原君回答说:“我赵胜秉持国政以来,连连遭到丧权辱国的事,现在那还敢再持论国事!前一阵子,四十万大军全都阵亡于外。如今,秦军又包围邯郸而不去,眼看赵国就将不保,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退敌的办法了。承魏王派来一位客将新垣衍,他倒是出了一计,说是要我劝赵王尊秦为帝,那么秦兵便会撤围而去。现在他人还在城里,我也不知如何是好?说真的,我赵胜怎敢再持论国事!”
鲁仲连听他这么讲,便说:“原先我还以为您是天下的贤公子呢,现在从您的不能分辨是非和迟疑不能决断大事来看,我才知道您并不是什么天下的贤公子。那位大梁来的新垣衍,现在人在哪里?我愿替您责备他,打发他回去。”
平原君说:“好!我赵胜愿为您介绍,让他和您相见。”
平原君于是去见新垣衍,道明来意说:“齐国有位鲁仲连先生,现在他人在我那儿,我给您介绍,让他和您相见。”
新垣衍说:“我听说鲁仲连先生是齐国的高士。我新垣衍是当人家臣子奉使来此的,做差使的有一定的职事,我不愿见跟我职事无关的人。”
平原君说:“可是我已答应他和您相见了。”新垣衍无奈,只得同意与鲁仲连见面。
鲁仲连对新垣衍
鲁仲连见到新垣衍后,并不开口讲话。新垣衍忍不住,便先开口说:“我看外来居留这围城中的人,都是有求于平原君的;现在我看您的玉貌,不像是有求于平原君的,可是为何久留这围城之中而不离去呢?”
鲁仲连说:“鲍焦德义至高,因不愿屈从浊世之政而轻生,可是世上的人,都认为他器度狭小,是因想不开才自杀的,其实世人的这种看法全都不对。现在一般的人,都没什么见知,只知道为一己的利益打算,而不懂得申张正义,群起反抗不合理的事。像那侵略人的秦国,是个抛弃礼义、崇尚斩获敌人首级多寡来计算功劳的国家。他们惯用权诈的手段来驱遣知识分子;惯用看待俘虏的方式来奴役他们的百姓,这是我鲁仲连坚决要反对的。要是那秦王凭借暴力,毫无忌惮地做起皇帝,甚而号令起四海,迫使天下的士民都要受他的驱遣和奴役的话,那我鲁仲连宁可跳东海而死,也不愿去做他的子民。现在我所以久留围城之中,以及所以要来拜见将军的原因,并非为我一己打算,主要是想来帮助赵国,共同反抗那暴秦啊!”
新垣衍问道:“先生说要助赵,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帮助法呢?”
鲁仲连说:“我将让魏国和燕国先来帮助他,那么齐国和楚国也一定会跟着来助他了。”
新垣衍说:“您说燕国来帮助他,这个我可以听信;至于说魏国,那就有问题了,因为我就是魏王派来要劝赵王尊秦为帝的代表,先生怎么能让魏国去助赵抗秦呢?”
鲁仲连说:“这是因为魏王还没看清秦王称帝之害的缘故,所以会想尊秦为帝,要是让魏王看穿秦王称帝的害处,那么他必然会反过头来助赵抗秦了。”
新垣衍问道:“秦王称帝的害处是怎样呢?”
鲁仲连解释说:“从前齐威王曾倡导仁义,率领天下诸侯去朝拜周天子。那时,周天子的府库空虚,国势又极衰微,天下强国,没有肯去朝拜的,惟独齐威王肯率先前去朝拜。隔了一年多,周烈王崩殂,各地诸侯都去吊丧,齐王也去了,只是到得较晚,那新登基的周天子便发怒了,派使讣告于齐说:‘天子死了,犹如天塌地裂,继位的皇帝都寝苫居庐在守丧。东方的藩臣田婴齐到得最后,该处以斩足的重罚。’齐威王看了,勃然大怒,很粗的骂道:‘呸!呸!你娘只不过是个贱婢,算得什么东西!’这样一来,结果齐威王就惹来天下人的讥笑。当周烈王活着的时候,就去朝拜他,到他死了,就去骂他,齐威王何以会这么做呢?那实在也是无法忍受那新皇帝的苛求啊!其实那些做天子的,无一不是好作威作福的,这也没什么好值得奇怪的,要是让秦王为帝,恐怕他的耍威风还不止于此呢?”
新垣衍说:“先生独不曾见过那当人仆役的吗?十个人随着一个主人,难道是仆人的力量敌不过主人,或是智力比不上主人,所以才乖乖听从主人的吗?其实那只不过是畏惧主人的权势,所以才这样的啊!”
鲁仲连听了,很感慨地问道:“那么魏王跟秦王相比,难道就像是仆人跟主人一样吗?”
新垣衍回答说:“是的。”
鲁仲连便说:“要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将使秦王把魏王剁成肉酱。”
新垣衍听了,很不高兴地说:“唉!唉!先生说这话也未免太过分了一点!先生又怎能使秦王把魏王剁成肉酱呢?”
鲁仲连说:“那当然,我将慢慢说给您听。从前九侯、鄂侯和文王是纣王的三公。九侯有个女儿,长得很美,所以就进献给纣王,可是纣王却认为她不好,然后又怪罪到她父亲身上,于是就把九侯给剁成肉酱。鄂侯为了这事,跟纣王争得很强硬,辩论得很激烈,纣王恼羞成怒,所以连同鄂侯也一起给杀了,并将他的尸体晒成肉干。文王听到了这事,忍不住长叹一声,结果,纣王就把他逮捕起来,关在牗里之库一百天,还想将他置之死地。魏王和秦王同样都是称王的平等国君,现在魏王何以自甘下贱,情愿走上被秦王割宰的地步呢?从前齐湣王准备到鲁国去,夷维子替他驾马车,跟随前去。到了鲁国,夷维子很神气地对接待的官员说:‘你们将用何种的礼节来接待我们的国君?’鲁国的官员说:‘我们预备用十份的太牢来款待你们的国君。’夷维子却很不屑地说:‘你这是根据什么礼节来接待我们的国君?你可知道,我们的国君是被尊为东帝的天子啊!天子巡行到诸侯的地方,诸侯就得让出正寝,避居在外,并交出库馆的锁钥。每天清晨,还要撩起衣襟,搬动几席,在堂下侍候天子用餐,待天子吃完饭,然后才退下去听闻朝政。’鲁国的官员听了这不合理的要求,立刻落锁闭关,不管他是天子不天子,死也不肯接纳。齐湣王既不能进入鲁国,便打算到薛的地方,中间向邹国借路穿过。那时,邹国的国君刚死,齐湣王想进去吊丧,夷维子对邹国的嗣君说:“天子来吊丧,地主国一定要将灵柩从坐北向南的位置,调转为坐南向北的方位,这样好让天子朝向南面吊丧。’邹国的群臣听了,都很激动地说:‘若是必要如此的话,我们情愿刎剑而死,也不愿接受这种不合理的吊丧。’结果,齐湣王又没敢到邹国去。那邹鲁两国的臣子,当他们国君活着的时候,无力尽礼侍奉供养他们的国君;当他们国君死了之后,又无力行饭含的礼节,像这种国力极为贫弱的小国,当称霸过东方的齐湣王想把天子的威风行到他们的身上时,那邹鲁两国的臣子尚且都懂得反抗而不接受。现在,秦国是拥有兵车一万辆的大国,魏国也是拥有兵车一万辆的大国,同样都是拥有兵车万辆的大国,各自都有称王的名号,为何看到秦国在长平打了一次胜战,就吓得要劝赵国去尊人为帝呢?如此看来,堂堂三晋的大臣,简直比邹鲁两国的奴仆婢妾都还不如了。再说,秦王的野心也不会因你们尊他为帝,他就会满足的。如果他一旦当起皇帝来,那么他必定还要真正地行使天子的职权,他一定会调动诸侯大臣的职位,把他认为不好的拿下,而换上他所认为好的,把他所憎恶的铲除掉,而安插上他所喜爱的。除此之外,他还会差遣他的子女和精于进谗的婢妾,做各国诸侯的妃嫔姬妾,要她们住进魏王的宫殿里,到那时候,魏王还能安然无恙不出事情吗?而将军您还能担保一如往昔一样得到魏王的宠幸和信任吗?”
新垣衍听完了这一番话,赶忙立起身来,拜了两拜,向鲁仲连道谢说:“起初,我以为先生是一位平凡的人,到现在,我才知道先生真是天下的贤士。我愿意就此回去,从今以后,再也不敢倡导尊秦为帝的事了。”围攻邯郸的秦将,听到了这个消息,为之退兵五十里。适巧魏国的公子无忌也夺得了晋鄙的兵符,率领大军赶到救赵,向秦军发动攻击,于是秦国的部队就撤围而去了。
鲁仲连助赵抗秦的计谋告成了,平原君非常感激他的帮助,便想分封一块土地来酬谢他,可是鲁仲连辞谢推让了三次,始终不肯接受。
于是,平原君设下酒宴来款待他,当酒喝得很畅快的时候,平原君起身走到他的跟前,送上千金,做为谢仪。鲁仲连看了,笑着说:“一个被天下人所看重的高士,他所以可贵的地方,就是在于他能为人排除患难、解去纷乱,却又不向人索取任何的酬报。要是要向人索取酬报的话,那乃是生意人的行径,我鲁仲连是不会干那种事的。”
宴罢,他便辞别平原君而去,终生没再和平原君相见。
鲁仲连的鸡毛信
其后二十余年,有位燕将攻下齐国的聊城,聊城里的人,有跑到燕国去散播燕将坏话的,燕将因燕王听信谗言,生恐归国之后,会被杀戮,于是就保守住聊城,不作归国的打算。而齐国的田单以火牛攻燕成功之后,逐次收复失土,最后只剩这座聊城还没收回。
攻打了一年,士卒多半战死,可是聊城仍旧攻不下来。鲁仲连看到他们一个要攻而攻不下来,一个要归国而又归不得的尴尬场面,双方既已僵持了那么久,于是就挺身而出,为他们排解困难。
鲁仲连想了一个办法:他亲自写了一封信,系在箭上,射进城去给燕将看。
信上写道:
“我听说:‘智者善观时势,不会违背时机以丧失权益;勇者重名轻死,不会贪生怕死以损灭威名;忠臣献身报国,不会先顾自己,然后再顾国君。’现在姑且就用这三项标准来谈谈您的作为。您原是燕国的一名重臣,而今您只顾自己一时的忿怒,便保守聊城而不归国,再也不管燕君失去臣子,像这样只顾自己安危,而不顾国君伤心的做法,便不能算是忠臣;孤守聊城,以拒全齐的雄师,迟早终有失守的一天,待城陷落,您再自杀,那么您的威名已无法再伸展于齐,像这样有损英名的死法,是不能算是勇士的;日后弄到城破身亡的地步,那么您一世的勋业,不但毁于一旦,就是您一生的英名,也将为之损灭,像这种不识时务,会导致利益丧尽的手法,是不能算是智者的。一个为将的人,要是智、仁、勇三者都不具备了,那么世上的人主就不会以他为臣子,游说之士也不会四处去称道他。所以一个智者,要能认清现势,遇事反复计虑;一个勇者,要不怕死,逢到死生难决的事,要明快果断。现在,您的未来,究竟是要生,还是死?是要荣,还是辱?是要贵,还是贱?是要尊,还是卑?就全看您自己的决断了,而此刻就是您下决断的最好时刻。时机一过,便不再来,兹因事关重大,希望您仔细计议,而切莫同一般世俗之见,苦撑死守下去。
“以下我愿为您分析一下当前的局势,和为您目前所遭遇的难题,提供几点解决的计策。先说您据守聊城而不归,原是指盼齐国会有外寇的入侵,只要此地的围兵分散去他处救援,那么您就不怕城被攻破而仍可保有此城了。可是您可曾注意到齐国当前的局势和决心吗?是的,前些时候齐国确曾遭到他国的侵略,像楚国来攻打他的南阳,魏国来攻打他的平陆,可是齐国围攻聊城的大兵,并没分车前去救援的意思,这是为什么呢?因为齐人的心,以为丢失南阳的害处小,收回济北(聊城)的利益大,所以他们立定计划,决心要取回聊城。现在秦人出兵东下,魏国已不敢东面侵齐,齐秦连横的局面形成,楚国的形势便告孤危。过去,当齐国受到楚魏交攻最烈的日子,纵使是牺牲南阳予楚,割弃平陆予魏,而只要能收回济北的话,那么齐人的心,尚且都愿意决定这么做。如今,楚魏侵略齐国的部队,都已陆续撤走了,而您们燕国的部队又不见有前来救援您的。以不再顾虑有外寇入侵的齐国,倾其全国的兵力,专来对付您一座势孤力单的聊城,双方对峙已有一年之久,只要齐国再多施加压力,那么聊城残破的局面,立刻就要出现危机,慢说是智者,就连我也看出您不能再保有聊城了。而齐人的心,是那么坚决非取下聊城不可,所以我奉劝您别再希冀齐国会有什么寇警的出现,也别想再死守这座孤城了。或者您会说,齐无寇警没有关系,只要燕国有援兵开来,我依然可以守住此城。但是,您可知道燕国现在连自救都还嫌不暇吗?燕国频年发生大乱,君臣失计累累,上下迷迷糊糊,像栗腹以十万的大军,连连在外吃了五场败仗,使得一个拥有兵车万乘的大国,屡被赵国所困,疆土被削夺,国君受窘困,为天下人所嘲笑。像这种弊病丛生、祸端日多、百姓惊慌、无所归心的国家,还可能出兵来救援您吗?然而在这种后援断绝的情况下,而您以一疲惫不堪的聊城百姓,竟能抗拒整个齐国的兵力,这点能耐,简直像墨翟的守宋而能退却楚军一般的高明啊!困守一年,粮尽援绝,可吃的没有了,只能取些死人的肉来吃;可烧的没有了,只能捡些死人的骨头来烧,战到这种地步,可是您的部众,竟连一点叛离北去的心也没有,您的用兵,真是像孙膑的善抚士卒,使其士卒永不二心一般的卓绝啊!就凭这些表现,您的贤能,已足以显扬于天下了。虽然您守城的表现是如此优异,但是为您设想,您还是不如把聊城还给齐国,而您则保全车甲,撤离归报燕王来得好。因为那燕王正感孤立无助,看到您的保全车甲归来,必会感到如获支柱一般的欢喜;那燕国的士民,正感傍徨无依,看到您的安全归来,必会感到像见着父母一般的高兴;您那些旧日的朋友,正感低头丧气,看到您的光荣归来,也必会卷起衣袖,露出手臂,很振奋地四处高谈您的事迹,如此,您的功业可以显明了。趁这个时候,上辅孤立无助的燕王,而来驾御群臣;下养惶惑不安的百姓,并资助盘川乏绝的游士。对于日非的国事,由您去矫正它;对于日坏的习俗,由您去改革它,这样,您的功名可以确立,您何不这样去做呢?若是您无意归燕,或是认为燕王不足以有为,那您何不捐弃燕国,抛去世俗的议论,干脆投靠到齐国来呢?要是到齐国来,那么我请齐王分割土地给您,替您立定封号,使您的富足,可跟秦国分封于陶的魏冉和分封于商的卫鞅相比;还有使您的尊荣贵显,可以世世代代向人称孤道寡,永远跟齐国共存共荣,久而不失,这也是一条很好的计策。以上两计,都足以显扬名声,获致厚益,希望您仔细地考虑,二者之中,审慎选择一项而行。
“我又听说:‘拘守小节的人,不能成就光荣的名声;憎恶受小耻辱的人,不能建立伟大的功业。’说到能成就荣名和建立功业的人,再也没有比得上管仲的了,可是管仲未立功名之前,是个怎样的人呢?第一:他曾暗算过齐桓公,用箭射中桓公的带钩,要是从世俗的跟光来看,这是一件形同以臣弑上的叛逆罪行。第二:他辅佐公子纠失败,不能为主殉难而死,要是从世俗的眼光来看,这是贪生怕死的表现。第三:既不能为公子纠而死,甘心被绑,手上加梏,脚上加镣,打入囚车,从鲁一路被押送到齐,要是从世俗的眼光来看,这是极为耻辱的事。一个人若要犯有这三种失节的行为,不单是世上的人君不肯以他为臣子,就连乡里的人也都不愿同他交往。假使当初管仲拘守小节,怕受耻辱,宁可被囚禁而不出来,或是殉难于鲁而不回到齐国的话,那么他一辈子也脱不掉弑逆背叛和被囚受辱的恶名了。像背有这种恶名的人,连地位最贱的奴婢,尚且感到可耻而羞与之同名,更何况是世俗的人呢?但是管仲不以己身的被囚受困为辱,而以天下的未能大治为耻;不以投为公子纠殉难为耻辱,而以声威没能伸扬于世间为可耻。所以他身兼三项失节的行为,可是他含羞受辱,努力成就功名。结果深得桓公的重用,任政于齐,一匡天下,九会诸侯,最终辅佐齐桓公成为春秋五霸之首,因此他的名望高过天下任何的人,他的光辉也照耀到邻国,这是何等的荣耀啊!还有一位名叫曹沫的,他跟管仲同一时代,也是这一流的人物。起初,他当鲁国的大将,曾三次领兵出战齐国,可是三次都打了败战,结果把鲁国的国土给丧失了五百多里。如果那个时候,虽有可以雪耻复仇的机会,要是曹沫不肯回头多加顾虑,不肯多加思量,认为兵败失地为可耻,为守小节,拔起剑来就一死了之的话,那么他在历史上也免不了要留下败军之将的恶名了。可是他能忍下三次败北的耻辱,肯退回来跟鲁桓公商议计划。后来,利用齐桓公朝见天下诸侯,跟诸侯会盟的机会,曹沫只凭一把利剑,在坛坫之上,抵住桓公的心部,面不改色,辞气不乱,侃侃陈词。结果,三次战败亡失的土地,却在一个上午的时间,就统统给索取回来,这是何等动人的一幕。当时曹沫的智勇,不仅镇慑住在场所有的人,连整个天下的人,也都为之震动,各地的诸侯,莫不感到惊骇。他的声威所及,还远达东南的吴越。像管仲、曹沫二人,并不是不能以死来成就小廉和小节的人,只是他们认为杀身适足以灭躯,等身绝于世,名灭于后,而大功大名就根本无从建立,那样拘守小节而死,才是最不智的。所以他们懂得隐忍,暂先抛去会令他感到愤怒的耻辱,忍辱不死,而去建立终身的荣名;他们也懂得捐弃会令他感到不快的失节,含羞不死,而去建立累世不朽的功业。结果,他们的功业,足与三代之王媲美流芳;他们的荣名,也可与天地共长不朽。他们两人建功立名的榜样,希望您选择其一去做。”
燕将看了这封信后,哭了三天,还是迟疑不能决定。因为想归燕的话,已跟燕王有过磨擦,恐怕回去之后,会被杀戮;想降齐的话,一年来杀伤和俘虏齐国的战士极多,怕降齐之后,会遭到他们的报复。左想右想,终有不妥,最后只有长声叹息地说:“与其让别人来杀我,还不如自我了结。”于是就自杀而死。当他身亡之后,聊城里发生大乱,田单就进城屠杀一番,终于收复了聊城。
归隐海岛
田单凯旋还朝,对鲁仲连说要封他官爵,鲁仲连却失踪了。
鲁仲连最后归隐于海上。他说:“与其接受富贵爵禄而要屈己听命于人,还不如固守贫贱,看淡世俗的荣利,让自己过着顺心适志的生活来得愉快。”
邹阳《狱中上梁孝王书》
邹阳,是齐人。他曾游历到梁,上书给梁孝王,表示愿意在梁国做事。
那时,邹阳由于上书而受到梁孝王的看重,而得以在梁国与梁孝王的两个宠臣羊胜和公孙诡并列。他为人耿介,不喜阿附权贵,平日只和从前同在吴王手下共过事的一些僚友,如吴人庄忌夫子和淮阴人枚乘先生等相往来,而并不多去理会羊胜和公孙诡。因此羊胜等一帮小人,非常嫉恨他,便在梁孝王面前讲他的坏话。梁孝王一怒之下,就将他打入监牢,交付狱吏审讯,打算把他杀了。
邹阳做客游宦于梁,没想到会因谗言而被捕,生恐下狱之后,被冤而死,不但背个不清不白的罪名,还要受到世人的非议。为求洗雪冤枉,于是他便从狱中上书给梁孝王说:
“臣听说:‘忠心侍上的人,没有不得君上以腹心相报的;以诚事君的人,是不会受到国君猜疑的。’过去,臣对这两句话常信以为真,哪知现在才发觉这只是骗人的空话罢了。从前荆轲钦慕燕太子丹的情义,所以奋不顾身地肯为他去刺杀秦王。由于他的精诚感天,以致白虹都为之贯穿太阳,只因为他要等候另一位助手的到来,没能立刻动身入秦,燕太子丹就起疑心,怕他反悔不敢前去;还有,当白起大破长平四十万赵军的时候,卫先生立即赶回秦国,好心好意地为秦王筹划一举吞灭赵国的良策。由于他的精诚动天,天上的太白金星都已为之侵蚀昴宿(主可破赵之兆),可是秦昭王一听应侯的谗言,就起疑心,不肯听信他的计策。像他们两人的精诚,上天下地都为之感动而起变化,可是却偏偏不能取得两位国君的信任,这岂不是很可哀的吗?如今,我也是想尽我之忠,竭我之诚,献出我所有的计议来报效大王,希望得到大王的信任。可是大王左右的人,不明白我的心意,竟将我交付狱吏拷问,使我蒙上不白之冤,而为世人所疑,这真是使荆轲和卫先生由地里复生,也无法让燕太子丹和秦昭王觉悟了。臣的被捕下狱,希望大王仔细明察臣的冤枉!从前卞和贡献璞玉,反被楚王剁去双足;李斯竭忠侍君,反被二世胡亥处以腰斩的极刑。因此箕子所以要佯装癫狂,接舆所以要隐居避世的原因,为的就是怕尽忠侍君,反要遭到杀身之祸的缘故啊!现在臣被打入囚牢受审,情况跟他们实有相同的地方,希望大王能细心考察卞和和李斯的本意,而不要像楚王和胡亥一般的轻信谗言,千万可别让我被箕子和接舆所笑。臣听说比干忠谏纣王,纣王却剖去他的心;伍子胥忠谏吴王夫差,夫差却将他赐死,用鸱鸟形的皮囊装下他的尸体,扔到大江里去。起初臣不相信忠谏之士,会有这种可怕的报应的,但是等我自身也因忠谏而被捕下狱后,我才确信世间竟真有那种可怕的事。希望大王仔细明察臣的本心,定要稍加怜悯,切莫将我置之死地!
“俗语说:‘人的相交,有的到头发都白了,可是彼此的交情还像是新认识时一般的平淡;有的则是偶尔在路上相逢,就停车交盖,大谈特谈起来,好似多年未见的老友,异地重逢一般的高兴。’
这是什么道理呢?主要的原因,就是在于知心和不知心罢了。所以从前樊于期逃离秦国到燕国不久,便肯把自己的首级借给荆轲,帮助燕太子丹刺杀秦王的大业;还有王奢逃离齐国到魏国去,为了不使魏国因他之故遭到齐国的攻打,他竟不惜登城自刎。以阻退齐国的追兵。那王奢和樊于期,他们跟齐秦之君并非新交,而跟燕魏之君也非旧交,可是他们去齐秦而不顾,为燕魏死而不惜的原因,就是因为燕魏二国的国君的行为有合他们的心意,让他们感恩慕义无尽,所以情愿以一死来相报的缘故啊!从前苏秦游说天下各国,对各国诸侯都不守信,可是对燕王却独像尾生一般的守信;还有白圭当中山将的时候,失守六城,可是逃到魏国,却能为魏取下整个的中山。这是什么道理呢?那实在是因为燕魏之君,跟他们相知极深的缘故。何以见得他们相知深厚呢?例如:苏秦当燕国的宰相,有人在燕王面前说他坏话的,燕王非但没有听信谗言,反而按剑怒叱进谗的人,另外还特意宰杀心爱的骏马,赐肉给苏秦吃,用以安苏秦的心;白圭由于攻下中山的功劳,地位极为尊显,于是就有人在魏文侯面前讲他坏话的,可是魏文侯不仅不怀疑他,反而赠以珍奇的夜光璧,用以巩固他的地位。这是什么道理呢?那是因为他们两君两臣,彼此都能剖心析肝,互信互赖,这时候,他们彼此的信心,岂是别人浮惑不实的话所能动摇改变的呢?
“所以女子的容貌,不论是美或丑,只要一入宫门,便会受人妒忌;士人的才德,不论贤或不肖,只要一上朝堂,就会遭人嫉恨。从前司马喜在宋,遭到被斩去双腿的灾祸,到了中山,却当起中山的宰相;范雎在魏,受过肋骨被拉折,齿牙被打断的耻辱,可是到了秦国,却被封为应侯。何以他们在宋魏会遭到那样的灾祸呢?那是因为他们两人都坚信自己独特的见解,和必然有益于君的计划,他们不愿阿附权贵,不靠朋党的势力,只想凭个人的真才至诚,只想以孤特独立的身份,直接同国君交往就好,可是却不免要受到嫉妒者的毒害。因此商末的申徒狄,谏纣不从,他就抱瓮跳河自沉;周末也有个叫徐衍的,见世乱不容直士,他就背负石子,自沉于海底。他们的行为虽然不见容于世,但是他们的心,却是惟义是趋,一点也不肯苟取。若是硬要他们在朝呼朋结党,凭借权幸之助,以求改移国君的心意,那他们是宁死也不肯干的。因为正直之士是如此不肯趋炎附势,因此,他们的见用与不见用,便有待国君的赏识和破格擢用了。所以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秦穆公知道他是贤人,便把国政委托给他;宁戚喂牛于车下,齐桓公晓得他不是平凡的人,就任命他为大夫。像这两个人,岂是借着在朝为官的机会,或是凭靠左右悻臣的吹嘘,然后那两位国君才去重用他们的吗?那实在是因为齐桓、秦穆二公的心,和他们的心灵,彼此有所感通,行为彼此有所相合,因此彼此亲密的程度,有过于胶漆的黏结,感情的深厚,有如亲兄弟一般的不能片刻分离。这时候,他们彼此的感情,岂是众人的话所能迷惑离间的呢?所以偏听一面之辞,就容易发生奸邪;单独任用一人,便容易闹出乱子。从前鲁定公听了季桓子的话,赶走孔子;宋王相信子罕的计谋,囚禁墨翟。凭那孔子的圣德和墨翟的辩才,尚且不能免去他人的毁谤,而信谗的二国,也因此而危险。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众人的谗言,可以烧熔金属;积久的毁谤,可以销毁坚骨啊!因此,秦国用了戎人由余,就称霸中国;齐国重用越人蒙,威、宣二朝就常强过于其他诸侯。这两个国家的擢用外来人才,哪曾受到世俗之见的牵引和偏激言辞的左右呢?由于秦齐二国的国君,能以公正无私的心去听人的言论;能从多方面去观察人的表现,所以他们能得贤士,而在当代就留下有知人之明的美誉。因此国君的用士,要看彼此的意气投不投合,而不必论彼此的关系是亲还是疏。要是意气相投的话,那么北胡和南越那么疏远的人,也可结为兄弟,像秦穆公和由余,齐威王、齐宣王和越人蒙就是一个例子;要是意气不相投,那么纵使是骨肉至亲,也会将他驱逐出门而不收容,像帝尧和他的儿子丹朱,帝舜和他的弟弟象,周公和他的兄弟管叔、蔡叔就是一个明证。现在做人国君的,若是真能像齐秦之君那样有用人之明,而不像宋鲁之君那样听谗逐士的话,那么五霸的事业,实已不足称道,而三王的盛世,却是不难做到呢!
“所以圣明的国君,鉴于前事,贵能有所觉悟,若是真能捐弃子之那种想取代人家王位的歪心,和不好田常那种厚施于民暗中实想盗移人国的假贤明,进而效法周武王那种封忠臣比干之后,修无辜孕妇之墓的义举,那么他的功业必定可成,而仁声德化,也足以覆被于天下。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为善是人之所同好,而圣王想为善的心,是没有餍足的啊!从前晋文公逃亡的时候,寺人勃鞮对他有过追杀的深仇,但是当文公归国后,不但不念他过去的斩祛之仇,反过头来亲近他。结果,不但既免遭内乱的灾祸,并且还获致称强称霸于诸侯的局面;还有齐桓公避难在莒的时候,管仲对他有过暗算的深仇,但当桓公即位后,不但赦免他射钩之罪,并且还用他为相。结果,齐桓公也获得了一匡天下的成就。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士的可用与不可用,不在乎有仇或没仇,而在乎人君的态度如何?那晋文齐桓对往日跟他有仇的才士,能那般的仁慈、殷勤,诚挚的真情深深地打动人心,因此,有才之士,自然也就乐意尽心为他效命了,这岂是一般人君用虚情空话所能换取得到的呢?倘若用士有不如此,像秦用商鞅的变法,东向挫弱了韩魏的势力,等以兵称强于天下后,就用车裂的酷刑,去处死商鞅。又如越王勾践用大夫文种的计谋,等消灭了强劲的吴国和称霸于中国后,便将文种赐死。当国危身困的时候,就重用人,等国富兵强了,就将人整死。因此孙叔敖三辞宰相的禄位而不悔;于陵陈仲子辞谢三公的高位,情愿替人灌园的原因,为的就是怕有车裂诛身的灾祸,所以不乐为人所用啊!现在做人国君的,假若真能抛弃骄傲的心理,以谦恭虚怀来礼待贤士,那么有才干的人,也必会怀着报答的心来侍奉他。做国君的,进而若能披开心腹,展露真情,披肝沥胆,厚施恩德,不论士的穷约、显达如何,始终善待无问,只要是士想要的,毫不吝惜地施予。要是待士真能如此,那么夏桀的狗,都可以使他去吠帝尧;盗跖的门客,也可以使他去刺许由,何况是势非盗跖,德非夏桀,而又是握有万乘的权柄,凭借有圣王资质的人呢?那么天下的贤士,自然也就更乐于受他指使,愿意为他效命了。如此说来,那么荆轲不惜冒抄灭七族的危险,而要去刺秦王;要离不惜烧死妻子,而为阖庐杀庆忌的事,那简直是太寻常的事了,哪值得再在大王跟前称道呢?
“臣听人说:夜明珠和夜光璧虽是希世的珍宝,如果在黑暗中将它掷向路人的身上,那么过路的行人,没有不按剑怒目斜视的,这是为什么呢?那是因为无缘无故扔到跟前,总不免要令人吃惊的啊!相反的,一株枝干纡回旋曲、根部盘错高大的枯树,原是至为无用的东西,可是却能变成为万乘之君玩赏的珍物,这又是什么道理呢?那是因为国君左右的人,先为他装饰美化过的缘故。所以,无缘无故投到眼前的东西,虽然投出的是随侯的明珠,或是夜光的宝璧,非但不能博得人家的感激,反而适足以结怨。若是有人先在国君面前为它美言一番,那么纵使是至贱无用的枯木朽株,却也可以立功,而为人君所称道。现在天下的布衣、穷居的贤士,处在贫贱的环境中,虽然藏有尧舜治平的道术,挟有伊尹管仲的辩习,怀有龙逢比干的忠心,虽然想尽忠报效当世的国君,可是平时没有人在国君面前先为他引荐美言,那么他纵使殚精竭虑,披肝沥胆,想来辅佐国君治理国家,那只怕非但得不到人君的感激,反而还要激起他演出按剑怒目斜视的事情来。这便使得布衣贤士,怀才不展,竟连枯木朽株都还不如了。所以圣王统御天下,用人自当有规模法度,要像陶人的转钧自运一样,若有深谋善算,就自行决断去做,不必受世俗卑乱的言语所牵制,也不必为众人离乱的口舌所变改。所以秦始皇信任中庶子蒙嘉的话,而相信荆轲所说的,结果匕首突发,险遭不测。周文王到泾水渭河一带打猎,载了吕尚一道归来,因而称王于天下。秦王听信左右的话,几乎失去一条性命,文王任用偶然遇合的人,却称王于天下。这是什么道理呢?那是因为文王能甩开左右牵制的言论,摆脱世俗拘束的议论,独自留心那昌明广远的大道啊。可是现在一般做国君的,却都沉溺在谄媚阿谀的辞令中,尽受一些左右侍妾的牵制,不辨士的贤与不肖,统统把人当庸劣下臣来看待,于是使旷达不羁的贤士,无从展露长才,就像良骥和笨牛同在一个马槽共餐一样。这就是周代狷介之士鲍焦先生所以要深愤于世,宁可抱木立枯而死,也不愿多留恋世俗富贵之乐的原因了。
“臣听说:人各有志,不可相强。凡是盛装入朝而重节义的人,断不肯以私情污损公义;凡是砥砺名号而注重修行的人,绝对不忍为了利欲而来伤害操守。因为这是君子立身的大节,纵然是一件很细微的事,他们也不敢有所放松的。所以有个里名叫‘胜母’的,重视孝道的曾子,便不肯进入住宿;有个邑名叫‘朝歌’的,重视节俭的墨子,就调车转向而去。一个小小的里名和邑号,由于名称的不正和过于奢靡,正人君子尚且不肯有丝毫的苟合,何况事情还有比这更重大的。现在做人国君的,想使天下恢弘旷达的贤士,在他威重的权柄下被慑服,在他尊贵的势位下受胁制,想驱使贤人改头换面,污损操行,去奉承那些谗谀的小人,以求亲近国君左右的人。若是一个毫无志行的人,或许肯屈服这么去做,而一个真正有志节的人,就去之惟恐不速,情愿老死在深山穷谷之间来得愉快,那么哪还会有尽忠竭诚,跑到大王阙下,想去为您奔走效命的人呢?”
这封书上奏之后,梁孝王深受感动,便派人到狱中把邹阳释放出来,终于尊他为上宾。
太史公评说
鲁仲连逃封让爵,不肯居官任职,他的志趣虽然不合儒家“不仕无义”的主张,可是我却很欣赏他处在平民的地位,豪迈不羁,顺心适志而为,不贪世俗的富贵,不屈身受制于诸侯。为伸张正义,高谈阔论于当世,使手握重权的公卿将相,都为之折服而听从,鲁仲连真可说是天下的高士!
邹阳狱中上书,言辞虽然不很恭顺,可是他将古来多少竭忠尽信于君,反遭谗言迫害的事例,排比连类以自况,十足令人悲痛。他也算得是一位刚直而不肯稍为富贵权势所屈挠的人物,因此,我将他附在《鲁仲连传》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