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吓得转过身去,却见浑身浴火的镇长抖动着站在一旁,伸出的手指如利剑般直指我的胸膛。我辩解道:“不是的,我无法战胜她,我对付不了他们……”
另一个声音响起:“借口。你从小就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凭你的智慧,足可以让海盗们自相残杀。你只是不肯尽力罢了。”
看着浑身开裂,裂开的皮肤中还冒着白烟的镇长夫人,我只能浑身颤抖着说不出话。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两具可怕的尸体瞬间消失不见,我尽力恢复冷静的模样。这是我在海盗船上的第一个夜晚,不出所料,来看望我的是她。她取出钥匙打开牢门,向我径直走来,我被她逼至墙边,她则像是盯着猎物般看着我。
我说:“你还真不像个女人。”
她笑笑,抚摸着我的脸颊:“我就是想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女人。”
上船之时,我已从她与其他人的对话中得知,她是个享受肉体欢愉的人,与好几个海盗——其中包括有妇之夫——有着肉体上的关系,而且这些男人的妻子们也都知道,更不加过问。看来在卡尔斯一族之中,肉体关系并不需要礼法与感情的约束。只是我没想到,原来她对女人也有兴趣。
我自知已是她掌中之物,而我想要向卡尔斯一族复仇,还要利用她的力量,于是在这一瞬间,我决定束手就范。我说:“可以,但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她一口答应,我说道:“我不是猎物,我是人,既然要我做你的女人,那你就要保证,除了你,任何人都不能对我出手。”
她胸有成竹地说:“有我在,没人敢碰你。”
我闭上眼,身体传来温热的触感——那是从她对我上下其手的手掌上传来的温度。我颤抖着说:“告诉我……你的名字……”
“阿努缇斯·流·卡尔斯。”
阿努缇斯抚摸着我的头发,说道:“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人。你身上散发着特殊的香气,无时无刻都在诱惑着我。”
我躺在阿努缇斯的怀里,喘着粗气道:“我从不擦香水。”
阿努缇斯摇摇头:“我不是说那种东西。这阵香气仿佛来自你的身体深处,你的血液。它很美丽,也很危险。”阿努缇斯拿出一柄小折刀交到我的手上,说道:“拿着它,他们就知道你是我的人,没有人敢随便碰你,当然,如果你是自愿的就另当别论。”
我抬起头,注视着她火红色的双瞳,问:“连‘不死王’玻尔也不敢吗?如果是你父亲想要我呢?”
她怔住了,没有说话。
我仔细端详着这柄特殊的折刀,刀柄上刻有龙纹,却与世上所有的龙图腾都不相同。这条龙以它长长的身躯盘踞在刀柄上,却不知以何种雕工刻成,竟能在漆黑坚硬的材质上展现出朦胧的视觉;龙的五爪生动有力,却也似藏在云雾里,唯有那一双眼珠子,即便在浓雾中看来也如此灵动,像是隔着遥远的时空散发着幽幽的光芒。然而仔细看来,它却又变回一道了无生气的雕刻。
这种仔细看来是死物,眼神一旦游移,图中事物却像是能活过来般的画工,让我不期然想起了萝芙落。萝芙落是传奇画家,也是传奇冒险家。她是一位女流英杰,足迹遍布大陆,凭借高超的画技享誉世界。她笔下的奇景光怪陆离,不似人间之物,却又如此生动,让人不禁怀疑,她到底是个幻想派画家,还是个写实的记录者?我曾有幸见识过她的杰作《蓝跃》,虽然只是仿制品,却已使人心驰神往。
我手中的折刀也是一样。明明知道龙这种生物只是杜撰,这三寸见方的刀柄图腾却让我不禁思虑到底是否照着真正的龙躯所刻画。相比之下,它的刀身便显得平平无奇了——即便我根本无法分辨它是以何种材质铸造。我曾把它在铁铸的牢笼上划过,纤薄的刀锋竟几乎把锈蚀的铁栅栏削断。
接下来数日,阿努缇斯每天都来为我送上饮食,同时也在我身上不停地挥洒着汗水。我已经习惯了她的狂躁。一次她在我身旁睡过去后,镇长和夫人竟然直接出现在我的面前。
“你爱上了她。”夫人指责道。
我不敢说话,生怕吵醒了阿努缇斯,只能慌张地摇着头。
“立刻杀了她。”镇长说道,“用她给你的刀。”
我拿起刀,看着她熟睡过去的脸,那么安详,那么平和,一点戒备都没有。我扪心自问,如果是其他海盗,此刻早已下手。我放下手,轻声地说:“她能替我对付卡尔斯一族。”
夫人说:“莫再找借口,我们都知道那不是实情,因为我们就是你。”
我负隅顽抗:“可是她的任务是活捉我,严格来说,港口的事与她无关……”
我话音未落,镇长和夫人叹息一声,转身走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
我回过头来,又举起刀,双眼不受控制地注视着她浑身上下大大小小、或深或浅的伤痕,思索着她得到这些勋章时的情景。她是只猛兽,而我现在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夺去她的性命。我终于放下持刀的手,缓缓伏在她身上,缓缓闭上了眼。
翌日清晨,海盗船改变了航向。一名戴着宽檐黑帽,身穿漆黑长袍的海盗从楼梯处探头张望,对阿努缇斯说道:“做好准备。休养了好几天,是时候狩猎了。”
阿努缇斯穿好衣服,说道:“还没到吧?零叔,发生什么事了?”
那名海盗瞥了我一眼,说道:“船上物资不够了。”
我当即说道:“胡说八道。单雷鸣港掠夺的物资,就足以支撑你们航行一整年。”
那海盗咧嘴一笑,露出恶心的黑牙齿,走下舱来,说道:“你就是那名海事员……”
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少废话,你早知道我是谁,就是你在山披上把我打晕的。还有,我是海事馆副馆长,不是海事员。”
他一愣,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站起来,以代替被子的麻布遮住身体,躲到阿努缇斯身后,阿努缇斯问:“猎物是谁?”
对方诡秘一笑:“赫斯卡通。”
我冲口而出:“你们疯了。”
赫斯卡通,传说中的百臂巨人,也是世界最大商业行会的名号。赫斯卡通商会在所有大陆上都设有分行,且与超过一百多个国家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他们的商船在海上航行从来不带护卫舰,因为从来没有人敢对他们的货物出手。即便你是大海上的霸主,敢得罪赫斯卡通,便等同于向全世界宣战。现在正是帝国祭典前夕,若海盗船改道向西航行,三日后黎明时分便会遭遇赫斯卡通运送祭典物资的商队,而据我所知,这里向东一日的航程,便是臭名昭著的赫尔墨斯——不看身份,只要肯给钱,就能买到一切的补给站。
他们竟然选择袭击赫斯卡通的商船!
平静的海面和适时的风向都像是在鼓舞着海盗们的士气,赫斯卡通华丽得略显浮夸的船只已经出现在望远镜所能触及的远处。阿努缇斯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直到甲板上传来震天的杀声,然而此时赫斯卡通的商船还很遥远。阿努缇斯穿好战甲,走到楼梯处,小心翼翼地推开木板,无情的吼叫瞬间袭来,又把我带回那个毕生难忘的清晨。我捂着耳朵,瑟缩一角,紧紧闭上双眼,徒劳地想让那些烧杀抢掠离我远一点。
不知过去多久,声音好像真的消失了,我才放下双手,睁开眼睛。阳光从窗户中照进来,几乎刺伤我的双眼,我才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一切早已风平浪静。阿努缇斯回来了,身上沾染着触目惊心的赭红色,眼下挂着一抹炫耀似的鲜血,仿佛画在战士脸上的图腾。她没有受伤,那些鲜血可以想见,也不会是海盗们的。
又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他们手上。
阿努缇斯走到牢门前,眼里焕发着贪婪和躁动的闪光,甲板忽然打开,那个被阿努缇斯称为“零叔”的海盗走了下来。他对阿努缇斯说:“他们船上的物资也少得可怜,支撑不了几天,我们要向葡萄酒港进发。”
阿努缇斯收敛了对我的目光,应了一声。我问道:“你们还杀不够吗?葡萄酒港是帝国最大的贸易港口,有重兵把守,你们饿着肚子去劫掠,只有死路一条。我倒是不介意你们去死,但是你们最好自尽,免得连累无辜。”
“谁说我们要抢劫了?”零不怀好意地笑道,“小姑娘,你胆子不小。我在海上横行多年,敢对我这么无礼的,除了船长也就你这个小丫头。你还没回答我,怎么知道是我抓的你啊?”
“海盗不抢劫,难道做买卖?”我依旧对他毫不客气,“这船上就你一个外人。除了阿努缇斯,卡尔斯一族生来被乌云笼罩,根本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躲在草丛里埋伏,他们也不屑于那样做。”
零哈哈一笑:“你这丫头果然有意思。”然后又忽然正色道:“你真以为玻尔船长是个只懂得烧杀抢掠的野人吗?若真是如此,他便不足以立足于七海之上。他的厉害,你还没见识过呢。”
我刚想追问,阿努缇斯却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她沉声对零说道:“说完了就先上去,我还有正事要办。”
零又恢复了那张无赖的笑脸,说道:“到了葡萄酒港,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情,你可得注意身体,保存体力,别太挥霍无度。”
我真恨不得在这牢底凿出个洞来钻进去。我咬着牙问:“你怎么知道……”
“你们那么尽兴地喊叫,我们怎么能听不见?托你们的福,我都好几宿合不上眼了。”零哈哈大笑,被阿努缇斯推着上了甲板。